盧家在范陽的宅邸有兩處。
一是從漢末晉初建起的祖宅，位于范陽城外山水匯通之處，是座高大的塢堡。晉末亂世之中，這處祖宅又被屢次擴大和加固，盧氏一族聚居與此，內(nèi)可耕種，外可御敵，是盧家后來成為北地名門大族的基石。魏朝建立后，北地動亂漸漸平熄，盧家受到魏皇朝的重用，不僅顯赫于朝堂，也多有子弟在范陽當?shù)貫楣?，于是又在范陽城中建了府邸。城市生活的便利和浮華，豈是寂寞山居可以比擬的？盧家當時把家族重心放到了范陽城中，族人也多住在范陽城里，祖宅卻荒廢了下來。
沒有想到，到盧度世時，出了崔浩一事。盧家驚慌之下，內(nèi)亂多生，外逃不成，范陽城里的族人竟然被朝廷悉數(shù)捕殺了。等到幾十年后，盧度世重新受到黃帝重用，再回范陽時，他不僅僅不許庶生，還定下嫡支居住的要求。凡是不在九族中的族人，都要遷居祖宅。本宅居住的族人，共財同居。祖宅族人，可通過族長和族老議事，置產(chǎn)居住都可隨意。不過祖宅雖然偏僻了點，有公中免費的族學，微薄的炭食錢可以拿，子弟出色的，還可以拿著補貼入讀城中的家學，將來即使不能為高官，做個北地的小官不在話下。
鄭秸跟著崔娘子走過小院、夾道、回廊，穿過花園、水榭、竹林。走在盧宅里，只覺得高堂赫赫，軒榭有致，雖然不是雕梁畫棟，但論精致只怕不遑多讓，果然是大族氣象。她們一路遇到的仆從安靜有禮，比起朔州將軍府來，更是讓人惶恐——一種自愧不如的惶恐。
走了半個時辰，當鄭秸覺得快走不動時，崔娘子終于引著她們推開了一座院子的門，這座匾額上提著《榴花居》的小院，就是這幾日她們的居所了。院子里站著兩排仆從，其中一位年二十歲左右的娘子，見到她們進來，趕緊上前行禮。
崔娘子笑著說道：“知道夫人要攜女郎們回來小住，大夫人一早安排。這榴花居離夫人住的燕平堂是最近的了。”又指著那年輕娘子說：“這是顧娘子，是大夫人特地指了照顧女郎的，女郎盡管差遣。”她的話剛剛說完，院子外就走進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對崔娘子行了一禮，說：“娘子，大夫人有事喚你?！?p> 崔娘子點點頭，對鄭秸說道：“女郎安心住下，我先去大夫人處復(fù)命了!”
鄭秸點頭，她示意月白，月白連忙取了一個素紈的繡囊放在崔娘子手里，她自己卻不再說話。閔娘子在一邊說：“女郎累壞了吧？月白，快扶女郎坐下，崔娘子就讓我來送吧！”
崔娘子接過繡囊，用手一摸，圓溜溜的好幾顆，莫不是珍珠？她心里一喜，塞進袖袋里，對著鄭秸福了一福：“多謝女郎賞賜！女郎旅途勞頓，早些休息，晚上還有酒宴呢！”說罷她退出幾步，在閔娘子的陪同下離開了榴花居。
好一陣忙亂！
榴花居中連顧娘子在內(nèi)，共有十位仆從聽從顧娘子指揮。鄭秸坐下后，閔娘子開始分配工作。一部分人手去打熱水，準備香湯沐浴。一部分人手去府里廚房拿些點心，酒宴要晚上才開始，走累了容易餓。留兩個守在門口，方便通報。再兩個打發(fā)去外面接應(yīng)紫裳的大箱子。顧娘子則派去給夫人報信。
月白扶著鄭秸進了正房，坐在前堂的低榻上歇息，自己四面打量。
這個院子是個單獨的二進院子，左右?guī)壳岸加袑拰挼淖呃龋箳熘窬幍暮熥印，F(xiàn)在坐著的前堂，既是接待室，又是餐廳。前后四開的隔扇雕花門，左右兩邊靠墻的多寶格，格子里放著一些不大的瓷瓶，多數(shù)都是空著的。房間中間是大屏風，高大的屏風看著有些不和諧。寬大的坐榻和矮幾，樣子端正，榻前鋪地的席子和軟墊到是攢新。萬字格的窗戶上糊著透綠的紗，顏色有些舊，靠窗下是小巧的半月形桌子和凳子。
她收回目光，看了一眼鄭秸。鄭秸自從進了屋子就靠在榻上咪著眼休息，臉上平靜的很。月白雖然并沒有他心通，但從下馬車那一刻起，就感覺到盧府和將軍府的不同，或者說，感覺到盧府對待鄭秸的態(tài)度問題。走側(cè)門，步行半個時辰，偏僻的小院，臨時收拾的房間……這種種，月白能發(fā)現(xiàn)，真正生長在這個時代的鄭秸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閔娘子從門外進來，帶著紫裳。見鄭秸正在休息，就招了月白去后面布置，留下紫裳在前堂歇腳。
月白跟著閔娘子走，后面有兩個仆婦提著一個木箱子。仆婦放下箱子后，月白取出鑰匙，開箱布置起來。
榻邊燈柱上掛好鄭秸習慣用的香囊球，放好冰絲軟枕，枕里塞的是閔娘子炒制的蕎麥皮。白瓷紅梅茶具放在岸幾上，三層的妝盒放置在梳妝臺上。用葡萄紋的獸鈕銅鏡換下模糊不清的菱花鏡，再拿出鄭秸的寢衣，軟頭鞋子，慣用的香花囊袋放在一邊準備沐浴時用。閔娘子從箱子里取出衣裙，仔細的掛在架子上，又從箱子里翻出香薰料，開始動手為鄭秸準備酒宴的服飾。
***
洗浴一番后，鄭秸躺在榻上，讓閔娘子鉸干頭發(fā)。月白紫裳去前堂準備點心湯水，正好留下閔娘子與她說話。
“女郎心中可是不忿？”閔娘子一面輕輕的握著鄭秸的頭發(fā)鉸干，一面問。
“大娘子，這，就是嫡庶之別？”
閔娘子嘆口氣說：“這是命，是爭不來的?！?p> 鄭秸閉上眼睛，不說話，嘴角抿了起來。
閔娘子又悠悠的說：“其實，四姓大族中，未嘗沒有出色的庶子女，但在盧家，庶子女和仆從無異。另外鄭、崔、王三家，卻不至于如此。只要出色，又敬重嫡母，聽從家族安排，庶出又如何？記在嫡母名下，日后也是嫡枝了。最重要的是，你能走到哪一步!”
閔娘子的聲音在空空的室內(nèi)回蕩，鄭秸睜開眼睛，沉沉的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中含著很多東西，閔娘子卻看懂了，她緩緩的跪下去，對鄭秸拜倒在地。
安靜。
過了片刻，鄭秸才開口說：“大娘子，今晚穿哪件衣裙合適？”
閔娘子跪在地上并不起來，回答說：“淺紅軟紗那件適合，已經(jīng)為女郎熏好香了?！?p> 鄭秸朝閔娘子抬了抬手，說：“今晚我要好好想想?！?p> 閔娘子起身稱“是”，給鄭秸穿上家常的衣裙，扶起她向前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