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甘羅低估了趙偃,畢竟,這里是邯鄲,是趙偃的王都。
邯鄲城的庶衛(wèi)不僅僅在于它的城墻之高,兵力之強,更在于它的內(nèi)部,從東南西北四處城門進出的每一個人,都會接受嚴格的檢視。
而對于外來的秦國使團,執(zhí)勤的衛(wèi)兵更是會將使團的進出明細詳盡地記錄在案,不容一絲錯漏。
張?zhí)谱猿潜倍?,取邯鄲通往巨鹿的馳道徹夜奔襲,這一點,甘羅可以依靠收買別人來蒙混過關(guān),卻無法收買趙偃。
時已夜深,大殿里的趙偃親自翻找著幾案上的簡櫝記錄,卻是沒有找到任何秦國使團“出城”的信息。
跪在殿前的四門庶衛(wèi)長伏地跪著,個個渾身打顫,冷汗直流。
啪...!
簡櫝被趙偃怒扔在地,跌宕幾次,發(fā)出一陣陣攝人心魄的響聲。
“十三人進城,如今只有十二個人關(guān)在大牢里,你們幾個告訴寡人,還有一個身在何處!”
下面幾人顫顫巍巍,相互看了幾眼,誰都不敢發(fā)話。
趙偃怒急,雙眼血絲滿布,他派了幾十人混進甘羅所在的館驛里,輪流監(jiān)視秦國使團的一舉一動,卻連人怎么離開的都不知道,怎能不火冒三丈。
唰...!
趙偃拔出身后掛在墻上的劍,一下子把幾案砍成兩半,酒樽、簡櫝、筆墨頓時散落開來,遍地狼藉。
“你們啞巴了嗎!”
四個庶衛(wèi)長被這句暴喝嚇到了,急忙以頭搶地,磕得腦門冒血,然后心驚肉跳地回答趙王的訊問。
“小人每日都有查看外來者的過往記錄,確實沒有見到哪個秦國使團的人離開,大王饒命啊,大王...”
“小人也是如此,也是如此啊...”
“城西一向少有人出入,兄弟們?nèi)羰强吹搅饲貒箞F的人出入,一定會給小人匯報的,但小人確實未曾看到哇...”
東南西三門庶衛(wèi)長都有話說,唯獨北門的庶衛(wèi)長在強壓之下,心中隱瞞地那件事越想越怕,再不敢于大王面前撒謊了。
北門庶衛(wèi)長不敢抬頭,他兩手發(fā)抖地撐在地上,以此支撐自己不斷顫栗的身體。
“稟、稟大王...,三日前,一男子于亥時出城,當(dāng)時小人...”
北門庶衛(wèi)長話講一半,接下來的卻由于極度地恐懼怎么也說不下去。
趙偃見此情形,大抵明白原委,旋即又厲聲斥道:“亥時乃是宵禁的時辰,你莫不是收了些錢財便把那人放了?”
庶衛(wèi)長哪敢說自己收了錢才放行的,他在驚恐之中也算急中生智,又是連連磕頭道:“小人絕不敢貪這些東西啊,當(dāng)時那人說家母病重,忙著帶藥回去救命呢,小人一時心軟便放了他。不過大王,那人衣著服侍都是咱趙國的模樣,聽口音也不似外地人,絕不可能是秦國使團的人吶!”
趙王提起劍走近北門庶衛(wèi)長,用劍指著他再次問到:“服侍?口音?僅憑這兩點你便信了他么,你可曾問過他家母住在城外何處?又可曾搜查過他身上所帶的器物?!”
北門庶衛(wèi)長當(dāng)然是收了錢的,而且收的不少,總共三千錢,相對于他兩年多的薪俸。
趙偃的如晴空霹靂一般的王威,擊破了北門庶衛(wèi)長心底里的最后一層防線,趙偃所問的問題字字直擊要害,若北門庶衛(wèi)長臨時再編造謊言,恐怕已無法周全。
北門庶衛(wèi)長汗如雨下,汗水夾著額頭上磕出的血漬,順著臉部輪廓流下來,模樣甚是駭人。
“小...小人一時疏忽,請大王繞命啊,大王...”
趙偃并不理會他的求饒,而是暗暗忖了片刻,問向身旁的那個侍衛(wèi)。
“你派去監(jiān)視的人可能記起秦國使團中每人的樣貌?”
侍衛(wèi)答得很肯定:“記得?!?p> “立刻讓他們過來!”趙王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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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之內(nèi),秦國使團十二人被關(guān)押在不同的四個牢房里,甘羅身為正使,單獨關(guān)押在一個最里面、同時也是看守最為嚴密的牢房里。
一切來得太快,甘羅神色黯然地望著四周潮濕的牢墻,一時間幾已絕望。
最多還要三天吧,甘羅想到,如果一切如預(yù)料的那般進行下去,三天內(nèi)趙偃必定會給出個結(jié)盟與否的答案,那時張?zhí)埔迅八E城,而自己,也能順利地離開邯鄲了吧。
可是...
甘羅坐在茅草堆上,聞著身子底下那股牢獄里特有的霉味,不禁暗自嗟嘆。
咣當(dāng)!
牢房的門被推開,迎面進來的是郭開和隨行的兩個侍衛(wèi)。
“甘羅使者,”郭開一臉蔑視地逼問道:“據(jù)城吏稟報的消息,秦國使團共十三人入城,如今卻只有十二人,現(xiàn)在我們懷疑你假借結(jié)盟之命,實是暗派刺客入王城行刺,你可認罪?”
甘羅看著郭開的眼睛,雖處牢獄,卻不肯自賤身份,仍昂揚著頭回答道:“你們?nèi)绱苏_蔑,可有證據(jù)么?甘某身為秦國使者,你們不以儀待之,反倒拿我下獄,如此欺辱秦國之舉,就不怕我王舉兵于城下討之?”
“欺辱秦國?我看是你們要欺辱趙國吧?!?p> 郭開笑了兩聲,滿是嘲意,他走近幾步靠在甘羅的耳旁,音調(diào)驟然陰冷幾分:“若是你交出那個人,王上或許還能視兩國邦交不斬來使的規(guī)矩放了你,否則,使者恐怕小小年紀便要暴斃于異國了。”
死亡的氣息縈繞在甘羅的四周,牢獄里的昏暗、霉臭、壓抑感,逐漸地侵蝕著甘羅的信念,現(xiàn)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當(dāng)如之奈何?
甘羅想要辯駁,但他知道如今這個情況,說什么趙王也不會相信了。趙王要的是人,一個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的人。
良久,牢獄內(nèi)的安靜被打破,甘羅心中一直繃緊的那根弦沒有因強壓而斷掉,相反,這根弦竟松懈下來,與此同時,甘羅也拋出了他堵上性命的最終之計。
“人,是不會交給你們的,我也沒有辦法交給你們。”
郭開見甘羅的神態(tài)陡然間平靜許多,回答得又是這般淡然,不禁微微一怔,發(fā)問道:“沒有辦法交出來,這是何故?”
甘羅答:“張?zhí)迫涨白院惐遍T出,想來此時應(yīng)離燕地不遠了吧?!?p> “張?zhí)疲。?!?p> 郭開大驚,兩眼當(dāng)即瞪若圓鈴,口齒皆顫。
這個名字在白起死后,幾乎成了趙國上下最憎恨的一個名字,郭開豈能不知。
十三年前的冬天,王龁二十萬大軍圍攻邯鄲,如果說長平之戰(zhàn)是趙國的夢魘,那么這一戰(zhàn),便是趙國生死存亡之戰(zhàn)。
張?zhí)剖峭觚喌母睂?,一路自函谷關(guān)殺出兵臨城下,沿途血染,所斬之眾,所侵之城,甚至比率領(lǐng)中軍的王紇更多!
當(dāng)年若非魏無忌竊符救趙,以魏軍八萬精銳擊退王紇,此刻的趙國便已不復(fù)存在。
“他去燕國作甚?!”郭開驚問到。
甘羅面無表情,直言答到:“欲率燕國將士合擊趙國,如此而已?!?p> “合擊趙國?!”郭開顫道:“同何國之軍合擊趙國?”
甘羅盯著郭開的眼睛,露出一副頗為詭異的淺笑:“郭大人何須明知故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