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清晨,泛紅的朝霞漸漸退去,一輪朝陽迸發(fā)著金色曙光從云層里探出頭來,俯視著這片蒼茫大地。
王宮里的草坪還是濕漉漉的,每一顆小草似乎都懷揣著朝露待日晞的美好愿景,等待著又一日茁壯的成長。
趙霏曾經(jīng)也是這樣,以前,她盼望著自己能夠快快長大,然后策馬馳騁在北國的草原上,去眺望那一眼望不盡的山川與河流。
她的老師是被稱之為趙國柱石的李牧。
和一般的公主不同,趙霏不好女紅,也不喜花草,她向往的是一身戎裝的颯爽英姿。
每年李牧回王都復(fù)命的那一個月時間,她都會粘著這位年近花甲的威武將軍,聽一聽李牧口中那神往已久的北國風(fēng)光和行伍逸事。
又或者,趙霏會賴上李牧,求他教教自己更為厲害的武藝與騎術(shù)。
但自由往往是有限的,沒有誰能夠保證自己永遠是自由之身,特別是在這個戰(zhàn)火硝煙似乎從未停歇的戰(zhàn)國時代。
和魏無忌長子的大婚之期越來越近,趙霏在兩個月前第一次感到害怕。
她尊敬的父王和母妃在這件事上,第一次拒絕了她的想法,無論她如何撒嬌,如何哭鬧,終究沒能扭轉(zhuǎn)父王作出的決定。
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趙霏就要到及笄之年了,那時,她將離開王宮,只是去的不是北國,而是邯鄲城里另一個森森的牢籠—信陵君魏無忌的府邸。
這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魏無忌竊符救趙時隔多年,魏王對他的怨恨漸漸消弭,也曾多次派遣信使來邯鄲請他回去。可趙王不愿意啊,這樣的人才好不容易來到了趙國又愿意替自己做事,哪能放他走呢?
趙偃作為一國之君,雖然談不上是個明君,但也絕不是個昏君,籠絡(luò)人才的基本手段和重要性,他多少還是清楚一些,于是乎,他看準魏無忌的長子喜歡上了趙霏這一點,便定下一場大婚,以期魏無忌繼續(xù)留在趙國。
大殿里的趙偃正在批閱簡櫝,但事實上,他根本無法專心地看眼前這些亂七八糟的竹片子,昨夜大牢里稟報過來的消息,就如同一個晴天霹靂,炸得趙偃滿腦子嗡嗡作響。
張?zhí)茲摲^境,不日將抵達燕國,欲與秦共謀進犯之舉!
可笑的是,牢里關(guān)著的甘羅還嚷嚷著要見他,說是要給趙國指一條明路。
見、亦或是不見?
殺、亦或是不殺?
趙偃思忖半夜,幾不能入眠,臨及辰時,面對滿桌子的公文政務(wù),又哪里能靜的下心來批閱。
趙霏看不到大殿內(nèi)沉重的氣氛,自然地,她也不知道父王此刻究竟有多大的怒火,有多煩躁的心情。
“父王!我不嫁!”
趙霏毫不理會攔著她的宮奴,牟足了性子推開殿門,向著殿上的趙偃喊到。
趙偃一抬頭,見她滿臉氣沖沖地跑了進來,旋即強壓胸中郁氣,極力地用溫和的語調(diào)回答到。
“霏兒,父王近日政務(wù)煩緊,你就不要胡鬧了好嗎?”
趙霏嬌蠻日久,自然不理會父王的好言好語,她眉心緊蹙,撅起小嘴兒哼了一聲,又道:“父王總拿政務(wù)推脫,卻不曾真正聆聽霏兒的意見,難道...父王就不愿意稍稍替我考慮一下嗎!?!?p> “霏兒,”趙偃將手中簡櫝暫且擱下,努力地捋順心口間的那股郁氣,但他臉上的不悅之色卻怎么也無法掩飾得掉,雖如此,他仍耐著性子回答道:“父王不是不聽,只是近幾日秦使來了邯鄲,生出些變故,父王實在要以此為先吶。”
趙霏眼睛一亮,她憶起當日躲在城墻角偷瞧到的那個小少年的模樣,內(nèi)心不禁小小地驚訝了一番,暗暗嘆道那個叫甘羅的家伙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讓父王如此苦惱。
短暫的小心思很快就消散了,趙霏回過神來,擺出一副嬌蠻公主的派頭,說話時的心氣兒提得老高:“霏兒才不管這些,霏兒也不想打擾父王理政,但求父王收回霏兒和魏家長子的大婚便好!”
趙偃走下臺階,近到她的身旁,先是撫摸著她的肩背,然后語重心長地說到:“信陵君名重天下,于我趙國又有大恩,這些年來,信陵君諸子之中,唯長子承其才學(xué),且為人光明磊落未有半點紈绔之風(fēng),你為何非要拒絕呢?”
“那霏兒又為何非要答應(yīng)呢?”
趙霏沒有回答他父王的問題,卻順著話茬反問回去,趙偃見她驕傲地昂著腦袋,一雙晶瑩的眸子直直的盯著自己,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
或許...她只是討厭被別人強迫吧,趙偃在心底里暗暗嘆道。
趙霏見父王不說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很歡快。
“父王被霏兒問住了吧?父王要是答不出來,那霏兒就當父王同意取消婚事咯?”
趙偃皺眉沉思,眼前的少女是他最寵愛的公主,霏兒是如此的可愛、如此的聰穎,就連李牧那個死板的老家伙見到霏兒時,都從未吝惜過贊美??墒?,魏無忌是必須要拉攏的人,趙國凋敝多年,廉頗去魏,田單入土,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國士之才了!
殿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著那人漸漸走進,身上盔甲鐵片相互撞擊的聲音也變得越發(fā)響亮。
趙偃聽在耳朵里,心知壞消息又來了,臉色不禁沉重幾分。
“稟大王,甘羅在牢內(nèi)再三求見大王,一直嚷嚷個沒完?!?p> 趙偃嗯了一聲,努力保持著王者該有的穩(wěn)重:“他又說什么了?”
侍衛(wèi)見公主在場,不敢隨意將國事述出,旋即湊到趙王的耳畔,顫顫巍巍地回道。
“甘羅那小賊威脅大王,說今日再不相見,他便自盡于牢中,長則一、一兩年,短、短則三五月,定要候到大王亡...亡國君魂一起,共、共赴、黃泉。”
趙偃聞言,竟不禁打了個冷顫,然后一口氣急提到嗓子眼噴薄而出,大罵道:“好大的膽子!”
一旁的趙霏見狀,情知父王心情跌入谷底,也不愿此刻再提取消大婚之事,便三兩步近到父王跟前,用手指輕輕點了兩下父王的手臂,意欲安慰幾句。
豈料到,趙偃盛怒之下,順手推開趙霏,大聲喝道:“退下!”
趙霏被這突然的一下暴喝嚇到了,她的鼻子莫名一酸,眼珠子便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趙霏剜了一眼她的父王,嗚咽著向殿外跑去。
侍衛(wèi)不知這聲‘退下’到底是大王在向誰說,拿捏不準的情況下,他也悻悻地躬身退去。
大殿里的十名宮奴渾身發(fā)顫地跪在地上,趙偃沒理會他們,只微微朝殿外看了一眼,又回到了他的王座之上,任由那些宮奴跪著。
簡櫝上,守備代地的李牧已不知第幾次催促軍餉,九原、云中兩地河患未解,已有民變之虞,國境之內(nèi)本就是風(fēng)雨飄搖,突然到來的甘羅,就有如一記悍雷,毫無征兆地在趙偃的頭頂上轟然炸響。
趙偃在王座上歇了很久,寂靜的大殿又再次響起了他的聲音,只是這聲音顯得很疲憊。
“傳令,寡人要見甘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