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彥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
他早就應該知道,秦國既然重回西域,如何會不留后手?
他就不該相信犬戎,甚至若有可能,他應當投靠秦人——反正想要成為西域霸主,由犬戎人支持還是由秦人支持,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區(qū)別。
而且,秦國遠在東面,對莎車來說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他們無非就是要莎車如同二十余年前那樣,派個人質(zhì)去咸陽,然后定期獻上幾匹駱駝、好馬,便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獲得商道,自己當真是被駱駝尿澆多了,怎么會想到去與秦國為敵……
但是痛恨完全沒有用。
康彥是被親信強行帶著沖了出來——為了能夠奪取逃跑之路,他的親信甚至還揮刀砍了自己人。
這一戰(zhàn),讓康彥失魂落魄,也讓他終于意識到,無論是面對犬戎還是大秦這樣的“超級大國”,莎車這樣的小國根本沒有什么抵抗的余地。
甚至連想都不要想。
只不過教訓來得太過兇殘,康彥的痛恨與懊悔已經(jīng)無濟于事。西域諸國聯(lián)軍的崩潰,簡直就象是一座沙堡的崩塌,從開始之后就無法遏止。
就是制造這一切的馬越本人也愣住了。
嚴格來說,兩軍還沒有交鋒,秦軍不過是射了一輪弩箭,正準備要用繩套掀開柵欄,結(jié)果對方就自己先崩潰了。
馬越只愣了一瞬,他從對方崩潰的情形判斷出,這是真正的潰敗,而不是誘敵之策。這樣的機會,以他指揮騎兵的能力,若不能抓住,那他就沒有面目回涼州了。
于是接下來的戰(zhàn)事,便順理成章。
如馬越所想的那樣,他花費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將西域諸國聯(lián)軍徹底打垮,在追亡逐北的過程之中,莎車人為主的聯(lián)軍伏尸十余里,幾乎超過一半被陣斬。
一次戰(zhàn)役,陣斬敵人超過半數(shù),這不可不說是大勝。
但馬越還有些不滿意,他還希望在這一戰(zhàn)中擒獲莎車王——他此前聽說過,趙和在與銀城王妃的那一仗中,讓銀城王妃跑了,他可不想犯同樣的錯誤。
因此康彥就心驚膽戰(zhàn)地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逃出了二十里,可身后仍然有一隊秦軍在窮追不舍。
雙方的戰(zhàn)馬都已力疲,馬越這隊人甚至將富貴的馬鎧都扔了以減輕戰(zhàn)馬負重,時不時就有力竭的馬倒下去再也站不起來。相對而言,極力逃跑的莎車人遇到這種情形更多一些。
讓康彥稍稍心安的是,秦人雖然窮追不舍,可是雙方的距離并沒有因此縮短,而且跟上的秦人數(shù)量似乎越來越少,從最初的足有五六百人,到現(xiàn)在不過是一兩百。若不是清楚自己的親衛(wèi)們已經(jīng)膽寒,康彥都有些想要回頭先打上一仗,將這些秦人驅(qū)回去然后再從容逃走了。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前方一小隊人馬的腳步放緩了。
正是搶先逃走的皮山王。
皮山王搶先一步逃遁不假,但是他的部下比起莎車人還要不堪,因此雖然先逃走,可還是被康彥漸漸追上??祻┯X得自己若是超過皮山王,那么秦人肯定會先追著皮山王,與他糾纏之間,自己就可以乘機逃得更遠。但他才生出這個念頭,就發(fā)覺皮山王的隊伍陣形有異,他心念一轉(zhuǎn),頓時明白,立刻厲聲叫道:“你敢!”
皮山王有什么不敢的!
皮山王自然也有自己的算盤要打,此次他追隨康彥而來,一是因為犬戎的號召力,二是因為莎車國的壓迫,三則是貪圖于闐的領土——無論什么原因,他與于闐或者秦國,并沒有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故此他在逃出數(shù)十里之后,想到經(jīng)此一戰(zhàn),所謂的聯(lián)軍勢必分崩離析,而秦國既然派了大軍來西域,那么必然要對參與聯(lián)軍的諸國朝廷清算。皮山國小力弱,面對清算怎么才能求生?
當然是出賣別人,換取自己生存啦!
想明白之一點,皮山王便將主意打到了康彥身上,以聯(lián)軍領袖作為禮物,換取大秦的寬容,這筆買賣肯定做得。
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康彥跟在自己身后之后,便開始下令放緩,準備替秦人攔住莎車人。有什么樣的王者,便有什么樣的臣民,他的部下與他的心思一樣,既然能夠靠出賣莎車人來換取秦人的寬恕,為何還要拼死拼活逃走,而且就算逃回皮山,誰知道秦國的大軍會不會尾隨而至?
因此得到他的命令之后,皮山這區(qū)區(qū)兩三百騎倒是煥發(fā)出勇氣,他們紛紛撥轉(zhuǎn)馬頭,反向莎車人沖去。
即便是這樣,皮山王覺得還有些不妥,他看了看周圍,發(fā)覺自己的一名親衛(wèi)穿著件黑袍,當即下令:“脫了衣服,當作旗幟!”
那親衛(wèi)會意,頓時解了自己的黑袍,用矛撐了起來充作旗幟,看起來倒有幾分象是秦軍的黑旗了。
他這邊旗幟才舉起,那邊已經(jīng)與莎車人戰(zhàn)到一處了。雙方都在逃跑過程中累得半死,因此彼此之間的爭斗看似很激烈,但實際上大多數(shù)傷亡都不是戰(zhàn)斗所致,反倒是馬兒失蹄或者人力衰竭,導致不少人跌落下來。
其實追出二十里,馬越也已經(jīng)不太想繼續(xù)追下去——他從敦煌來此,輾轉(zhuǎn)花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人員折損且不去說,單單是人馬的體力消耗就是極大,追到這里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了。但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追的目標發(fā)生內(nèi)訌,而且這是真的在互斗而不是演戲時,他精神一振,立刻下令搖旗示意。
他帶領的也只是兩百騎來此,見到旗幟示意,立刻左右展開,沒有急著沖入戰(zhàn)團,而是從兩翼包抄過去,將糾纏于一起的皮山人與莎車人都圍了起來。
被圍的皮山人加莎車人總共超過五百,他兩百人圍五百人,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偏偏皮山人與莎車人打得熱火朝天,哪怕明知道秦軍圍來,雙方都抽身不得,也無法做出相應的反應。
莎車人數(shù)次想要折轉(zhuǎn)方向脫圍,卻都被秦人趕了回來,而皮山人在那大叫請求秦軍相助,馬越也毫不理會。他下達的命令很簡單,圍住雙方,雙方中任何一方想要脫離,那么用弩箭將之射回去。
這下子皮山人先傻了眼。
他們?nèi)藬?shù)本來就少,原本是指望秦國人上來之后可以將戰(zhàn)斗交給他們,自己快樂地到一旁看熱鬧,現(xiàn)在確實有人在一旁快樂地看著熱鬧,卻是秦國人,而他們卻不得不與莎車人進行殊死之戰(zhàn)。
皮山王此時倒是有心與莎車人罷戰(zhàn),只不過現(xiàn)在這種情形下,莎車人根本不會與他達成這種默契,甚至可以說,莎車人恨他們比恨秦國人更強烈。更重要的是,與秦國人相比,還是皮山人好打一些。
而莎車王康彥,此時被十余騎護著,他自己倒是沒有上戰(zhàn)場,而是東張西望之中。
皮山王的行動,提醒了他。
皮山王可以靠出賣他莎車來換取大秦的寬容,他康彥似乎也可以賣點什么東西給秦國,換取秦國的寬容。
至少比現(xiàn)在這樣子要好。
他甚至還偷眼往秦人之后望去,所見到的是陸陸續(xù)續(xù)都有秦騎追上來,方才還只有兩百騎秦軍的,但沒多久就增加到三百騎。
這意味著越來越多的秦軍從戰(zhàn)斗中騰出手來。
康彥知道自己必須立刻做所選擇了。
他也終于在自己的部下在發(fā)現(xiàn)了右騎長。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中生出歡喜,右將都在逃跑中不知所蹤,這右騎長卻還在,當真是天助他也。
“右騎長,右騎長!”他高聲叫道。
右騎長正指揮著部下與皮山人糾纏,聽到叫,忙跑了回來。
他并不知道此前康彥召他入帳是想要清算他,因此并無叛意,算得上對康彥忠心不二了。
“右騎長,你是浮圖教信徒,如今浮圖教與大秦合作……”
右騎長剛想說自己不知道此事,便看到康彥向他一使眼色:“你以浮圖信徒身份去見秦人,說我愿獻出犬戎使臣乞降!”
右騎長一愣,然后便看到十幾名康彥的親信向著犬戎使臣伊屠智撲了過去。
伊屠智身邊也帶有隨從,數(shù)量不多,只有八騎罷了。他們此時正緊張地注意著周圍的秦人,窺視何處有薄弱點,希望能尋找突圍的機會,對于近在身旁的莎車人并沒有多少防備。故此這些莎車人猝然動手,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有三人頓時中刃落馬。
但其余五人立刻反應過來,反殺了幾名莎車人之后便向一邊而去。伊屠智明白康彥所想,憤怒至極:“康彥,你此時想出賣我戎胡來向秦人搖尾乞憐么,你大錯特錯了,秦人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沒有你,他們確實是不會放過我的,但有了你,特別是有了你的消息,他們就會放過我了……”康彥嘿然喝道:“你不是說是來幫我的么,你不是說與我真心結(jié)交么,既然如此,你為我犧牲一下,又有何不可?”
他一邊說,一邊向著部下?lián)]手。他的部下紛紛向著犬戎人撲去,甚至連皮山人都暫時不顧了。
皮山人此時被殺得只余五十余騎,皮山王見此情形,便也將自己的部下召集過來,漸漸與莎車人脫離,看著莎車人逼向犬戎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