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從鼓山山頂一席談話,高中我就很少再見到菲菲。省城與我這個小城鎮(zhèn)相距300多公里。大家各自一方,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可能都不想打擾對方。偶爾想起她,我都會想在人潮擁擠、繁華時尚的省城她是不是已經(jīng)又找到了新的樂趣,新的喜歡對象,還是仍在黯然傷神,放不下顧新恒?偶爾那么一兩次她來找我,不是急匆匆見一面,蜻蜓點水般聊一下,就走了;就是一大幫子同學的聚會,單獨根本說不上幾句話。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每次她來找我,一身的行頭越來越時尚。剛開始只是頭發(fā)、衣服、摩托車時尚亮麗,不久是剛上市的磚頭大的大哥大手提電話,接著是最新款最流行的諾基亞手機。而我那時連見都沒見過、摸都沒摸過。我們都竭力避開顧新恒的話題,看得出來,她對于顧新恒還是難以釋懷,對于我和顧新恒的話題似乎想知道又怕知道。盡管我與顧新恒一直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關(guān)系,盡管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和顧新恒一直沒有成為男女朋友,但我也不想多說什么,解釋什么。有些事情,語言都是無能為力的。要走出來,只能靠自己,靠時間的力量。
自從那天晚上,我和顧新恒也一切都變了,但又好像一切都沒變。我在學校依舊受到羅峰等他的死黨超好友待遇,我知道羅峰是受他所托,可是越是這樣,我們之間那座大山就越不可逾越。他依舊時不時或是托人或是直接郵寄給我一些高城中學的學習資料,盡管高二文理分班后,他選擇了理科班,而我選擇了文科,我們學習重點不同了,都不知道這些資料他是從哪里搞來的。我的歷史、語文成績在班級一騎絕塵,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數(shù)學上高中后幾乎沒及格過,化學、物理、生物、地理無不一塌糊涂,每次成績出來都讓我覺得慘絕人寰,讓人覺得怎么有人的文科成績和理科成績能夠天與地般的差距,簡直太侮辱鼓山中學理科老師的諄諄教誨了。幸虧只需要會考,勉勉強強拿到了畢業(yè)證。聽說顧新恒的理科成績在年級一直鶴立雞群。我心想,看吧,我們連讀書文理科的喜好都截然相反,如此不同質(zhì)地的人,注定我們無緣無份。
我們的見面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幾乎都依靠同學組局,依靠菲菲放假回家把我們拉出來,一大幫子小學的、初中的、高中的聚在一起。周奕民的事情公開后,我們根本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當作毫不發(fā)生過,可以毫不在意,毫不受影響地交往。哪怕就是隔著幾個人,我感覺我們都像隔著萬水千山。盡管我知道無論如何,我和周奕民的關(guān)系都不會超越朋友的范疇??墒沁@么多年的一位發(fā)小,在我身上竟然用了這么多的心思,最后卻抱憾溘然而逝。而這個遺憾因我造成。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憾。我陷進了深深的愧疚感和沮喪感之中。而顧新恒我猜他絕沒有比我好半點。多少年來,他們都是形影不離的死黨。以我對他的理解,無論我和周奕民有沒有那層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不能再越雷池半步。認識到這點,我傷心無比,可是誰人能和逝者計較?我們都已回不到過去了。
那天晚上后,顧新恒曾單獨來找過我一次,說是找我一起去看望生病的張妍。張妍是我們小學的好朋友,她爸爸原是鼓山中學的老師,對她要求特別嚴,期望特別高,輕易不給她出來玩。張妍唯一能夠容易點出來玩的,就是和她爸爸說找我玩。因為他爸爸覺得我成績好,再怎么玩也放心。也就這樣,小學里張妍也就我、顧新恒等少數(shù)幾個談得來玩一起的好朋友。后來初中不久,隨著她爸爸調(diào)到高城一中,張妍也轉(zhuǎn)學到高城一中讀書,一直到高中,我們來往也就漸漸少了。也不知道顧新恒從哪里知道她生病了。一聽到這個消息,我毫不猶豫地跟著他上了去縣城的公交車。在人流稀疏的公交車上,等我們自然而然地挨著坐下來后,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兩人竟不知能聊點什么。一直去到張妍家,看望完張妍,再坐公交車回鼓山,以致我們告別,好像都說不到幾句話。
在我們都還稚嫩的青春雨季里,我們都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去處理這么棘手的問題,去無視那個血淋淋的事實,去跨過那迷霧重重的情感大山。我們只能各自暗自舔著自己的傷口,默默成長,默默前行,任由歲月的河流把我們帶到遠方,帶到我們也不知道的未來。
幸虧學習的壓力、高考的壓力是我們無法逃離的強力磁場,緊緊地把我們的主要精力吸引過去,一點一滴地銷蝕著我們學習之外的心思,那種無關(guān)學習的內(nèi)心的灼痛感,在強大的高考壓力面前毫不留情地被漸漸絞殺。歷經(jīng)三年1000多個日夜的奮斗拼搏,歷經(jīng)高三一年多幾乎頭懸梁錐刺股般的題海復習,歷經(jīng)100多天幾乎是沒日沒夜日夜黑白顛倒的投入沖刺,我們又愛又恨、既想快點到來又怕它到來的高考終于還是到來了。
我興奮又焦慮。
三年前,我?guī)缀鯖]想到自己要經(jīng)歷這一遭。從堂堂的最好的中學掉回最差的中學就讀,還有比這更讓人無地自容的嗎,還有臉繼續(xù)讀下去嗎。我?guī)缀跻艞壸x高中了,可是不也就這樣過來了。
三年來,沒少聽三姑六婆的冷嘲熱諷。記得一位遠房親戚,當著我的面,故意調(diào)門提得老高:女孩子就是不行,你看李家那個女兒,小學成績多好,初中后還不就是一般般,從重點中學跌回了鼓山中學啊,從來沒見人這樣讀書的,想著還能考大學?女孩子人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如早點出來賺錢嫁人?,F(xiàn)在,我要讓那些冷嘲熱諷見鬼去吧。
課室里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窗外卻是一片明媚的人間四月天景象。我筆下飛快地作答著,偶爾抬頭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也是在奮筆疾書,趕緊更加認真地作答,檢查自己的試卷,再檢查自己的試卷……
查成績的時候,爸媽比我還緊張。直到明確知道我的分數(shù)考上了一本,還是全鼓山中學高考生中少有的幾個一本學生,我媽才和我說:我考試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一輛汽車嗖嗖地開過來停在好多學生旁邊,但只把我接上了車,嗖嗖地又開走。她有點得意地告訴我,就知道我一定能考上大學。我不以為然,可是能夠讓她如愿以償,感到如釋重負。
為了減輕家里負擔,我本來非常想到外省讀書的,最終還是選擇了離家近的江海市江海大學文學院中文專業(yè)。很快錄取通知書下來了,很快暑期結(jié)束,要去大學正式報到入學。送我上大學前一天,爸媽特意在家做了一大桌好菜,把親近的親戚朋友和周邊鄰居都請來吃了飯。大家相互高興著,恭喜著,恭維著,祝福著,我們家少有的熱鬧非凡。爸媽那種由衷的高興勁和自豪感,讓我突然意識到一些什么。我想起三年前中考知道分數(shù)的那些天家里沉悶的氣氛,想起那天晚上無意聽到的他們的談話,想起這些年由于我讀高中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這些年,他們遭受的白眼和冷嘲熱諷應該不會少于我吧,背負的壓力更甚于我吧。他們一句話也沒和我說,而我竟然也一直沒有察覺,一直到現(xiàn)在才感覺點點滴滴。對不起,爸爸媽媽,這些年讓你們操心了;很高興,爸爸媽媽,女兒終于沒有讓你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