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二人問了樓里的姑娘,發(fā)覺外頭還是不安生,便也只能在樓里多待上幾日。等著風(fēng)頭過去,二人方能回府。
洛依塵揣度著無趣,又聽聞春帆樓的頭牌清倌水秀姑娘今兒出臺獻(xiàn)曲,便拉了陳子離使銀子買了兩個廳里的座。
好容易熬到了天色將晚,春帆樓一如既往的上了座,洛依塵終于拉著陳子離從房里出來,坐到了大廳正中的一桌,準(zhǔn)備聽聽那水秀的曲子。
等了半天,卻只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那頭牌姑娘還不出來。洛依塵游目四周,嘆道:“這般零亂浮躁,還有何音可賞,何樂可鑒?”
“也不能這么說,”陳子離又一次反駁她的話,“聽說這個水秀姑娘是壓得住場子的,等她一出來,修羅場也成清靜地,你擔(dān)心什么?”
他話音方落,突然兩聲云板輕響,不輕不重,卻咻然穿透了滿堂嘩語,仿佛敲在人心跳的兩拍之間,令人的心緒隨之沉甸甸地一穩(wěn)。
洛依塵眉睫微動,看向大廳南向的云臺之上,走出兩名垂髫小童,將朱紅絲絨所制的垂幕緩緩拉向兩邊,幕后所設(shè),不過一琴一幾一凳而已。
眾人的目光紛紛向云臺左側(cè)的出口望去,因為以前水秀姑娘少有的幾次大廳演樂時,都是從那里走出來的。果然,片刻之后,粉色裙裾出現(xiàn)在幕邊,繡鞋尖角上一團(tuán)黃絨球顫顫巍巍,停頓了片刻方向前邁出,整個身影也隨之映入大家的眼簾中。
演樂廳內(nèi)頓時一片失望之聲,那出來的人也不惱,只是嬌笑道:“各位都是時常光顧春帆樓的熟朋友了,拜托給媽媽我一個面子吧!”當(dāng)家媽媽手帕一飛,接著笑道:“水秀姑娘馬上就出來,各位爺用不著擺這樣的臉色給我看?。 ?p> 這媽媽雖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風(fēng)韻猶存,游走于各座之間,插科打諢,所到之處無不帶來陣陣歡笑。眾人被引著看她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發(fā)現(xiàn)水秀姑娘已端坐于琴臺之前,誰也沒注意到她到底是什么時候出來的。
身為春帆樓的當(dāng)家紅牌,賣藝不賣身的水秀絕對是整個花街最難求一見的姑娘,盡管她并不以美貌著稱,但那只是因為她的樂技實在過于耀眼,實際上水秀的容顏也生得十分出色,柳眉鳳眼,玉肌雪膚,眉宇間氣質(zhì)端凝,毫無嬌弱之態(tài)。
洛依塵看了嫉妒,跟陳子離嘟噥道:“怪不得說男人都愛往窯子里跑,果然是美人兒多?!彼f完,像是沒骨頭一般躺在坐的一本正經(jīng)陳子離腿上。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水秀已經(jīng)出場,鴇母便悄然退到了一邊,坐到側(cè)廊上的一把交椅上,無言地關(guān)注著廳上的情況。與方才的笑語晏晏不同,那水秀姑娘出場后并無一言客套串場,調(diào)好琴徵后,只盈盈一笑,便素手輕抬,開始演樂。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熟知的古曲《陽關(guān)三疊》、《平沙落雁》與《漁樵問答》,但正因為是熟曲,更能顯示出人的技藝是否達(dá)到爐火純青、樂以載情的程度。
三首琴曲后,侍兒又抱來琵琶。悵然幽怨的《漢宮秋月》之后,便是清麗澄明的《春江花月夜》,一曲既終,余音裊裊,人人都仿佛浸入明月春江的意境之中,悠然回味,神思不歸。
洛依塵仿佛沒聽到一般,聽著那人的曲子,心神飄搖之下,手執(zhí)玉簪,擊節(jié)吟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p> 清吟未罷,臺上水秀秋波輕閃,如蔥玉指重拔絲弦,以曲映詩,以詩襯曲,兩相融合,仿若早已多次演練過一般,竟無一絲的不諧。
又是一曲終了,水秀緩緩起身,襝衽為禮,廳上凝滯片刻后,頓時采聲大作。旁邊一桌上一個看似風(fēng)流的公子不自禁地連飲了兩杯,嘆道:“今夜便只聞這最后一曲,也已心足?!?p> “能有此悟,亦可謂知音。”又是一個坐在旁邊的公子,舉杯就唇,淺淺啄了一口,目光轉(zhuǎn)向臺上的水秀,眸色微微一凝。
洛依塵看了看話音剛落的那個男子,跟陳子離小聲道:“那人是誰?我怎么瞧著像戶部尚書家的公子,穆豐光?”
“正是他,你倒是好記性,剛剛說話的那個,是吏部尚書家的嫡出公子韋明磊?!标愖与x小聲一個一個說著,話音未落,便又聽到后面一桌上有人開口了。
“水秀姑娘果然音律大家,令人拜服?!遍_口的也是個貴公子,洛依塵回頭一看,心里就有了個影子。這人正是右相才正信的長子才如廉,素日里混跡在這花叢中,恨不得氣死他老子。
陳子離知道洛依塵又想到哪里去了,就算在這里聽曲兒,這人也忘不了想著朝廷上的事情。他想到這里,忽然發(fā)覺自己剛剛也在算計,若是今日這幾人的行跡都傳到御史臺,那么他們的父輩又當(dāng)如何?
他怔怔的想著,目光便有些失焦的看著前面,而他們兩人正好坐在正中的頭一桌,目光便似直直的看著水秀了。
只是短暫的視線接觸,水秀的面上便微現(xiàn)紅暈,薄薄一層春色,更添情韻。在起身連回數(shù)禮,答謝廳上一片掌聲后,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輕聲道:“請諸位稍靜?!?p> 這嬌嬌柔柔的聲音隱于堂下的沸然聲中,本應(yīng)毫無效果,但與此同時,云板聲再次敲響,一下子便安定了整個場面。
“今日承蒙諸位捧場,光臨我春帆樓,小女子甚感榮幸?!彼忝紟σ猓暼玢y磬,大家不自禁地便開始凝神細(xì)聽:“為讓各位盡歡,水秀特設(shè)一游戲,不知諸君可愿同樂?”
一聽說還有余興節(jié)目,客人們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應(yīng)道:“愿意!愿意!”
“此游戲名為‘聽音辨器’,因為客人們眾多,難免嘈雜,故而以現(xiàn)有的座位,每一桌為一隊,我在簾幕之后奏音,大家分辨此音為何種器樂所出,答對最多的一隊,水秀有大禮奉上?!痹谧亩际峭〞詷仿芍?,皆不畏難,頓時一片贊同之聲。
水秀一笑后退,先前那兩名垂髫小童再上,將簾幕合攏。廳上慢慢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凝神細(xì)聽。
少頃,簾內(nèi)傳來第一聲樂響。因為面對的都是賞樂之人,如奏出整節(jié)樂章便會太簡單,所以只發(fā)出了單音。場面微凝之后,靠東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聲道:“胡琴!”
一個才束發(fā)的小丫頭跑了過去,贈絹制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第二聲響過。洛依塵立即揚了揚手笑道:“琵琶?!?p> 小丫頭又忙著過來送牡丹,陳子離見洛依塵并沒有起身的意思,便伸手接了牡丹,道:“嘴怎么這么快?”
第三聲響過,洛依塵百無聊賴的敲著桌面,道:“蘆管?!庇谑窃俚媚档ひ欢?,又是陳子離替她接了,放在桌上。
第四聲響過,洛依塵并沒聽出來,陳子離剛對她耳語過,身后才如廉一桌有一人喊道:“箜篌!”
第五聲響過。略有片刻冷場,陳子離又輕輕在她耳邊低語了一聲,洛依塵立即答道:“銅角!”
“銅角是什么?”話音剛落,看著新到手的牡丹,洛依塵愣愣地問了這么一句。她鮮少有不認(rèn)識的樂器,這次可是丟人了。
“常用于邊塞軍中的一種儀樂和軍樂,多以動物角制成,你自然少見?!标愖与x剛解釋完畢,第六聲又響起,洛依塵正在聽他說話,一閃神間,隔壁桌的韋明磊已大叫道:“古塤!”
接下來,橫笛、梆鼓、奚琴、桐瑟、石磬、方響、排簫等樂器相繼奏過,洛依塵的鑒音力不過一般,故而在思索間被人搶去不少答案。但幸而陳子離幫著,二人也算戰(zhàn)果頗豐。
最后,幕布輕輕飄動了一下,傳出鏘然一聲脆響。大廳內(nèi)沉寂了片刻,相繼有人站起來,最后張張嘴又拿不準(zhǔn)地坐下。洛依塵想了半天,最后還是放低姿態(tài)詢問道:“子離,你聽出那是什么了嗎?”
陳子離忍了忍笑,低低就耳說了兩個字,洛依塵一聽就睜大了雙眼,脫口失聲道:“木魚?”
話音剛落,小丫頭便跑了過來,與此同時簾幕再次拉開,水秀輕轉(zhuǎn)秋水環(huán)視了一下整個大廳,見到這邊牡丹數(shù)朵,不由嫣然一笑。
洛依塵見水秀走來,不由笑道:“水秀姑娘打算給我們什么大禮?”她只看著手中的牡丹,一邊說話一邊撕扯著花瓣。
只見水秀眼波流動,也不看洛依塵,粉面上笑靨如花,只盯著陳子離不疾不徐地道:“水秀雖是藝伎,但素來演樂不出春帆樓,不過為答謝勝者,你們誰家府第近期有飲宴聚會,水秀愿攜琴前去,助興整日?!?p> 此言一出,滿廳大嘩。水秀不是官伎,又兼性情高傲,確實從來沒有奉過任何府第召陪,哪怕王公貴族,也休想她挪動蓮步離開過花街,外出侍宴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眾人皆是又驚又羨。
穆豐光雖是嫉妒,卻還是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兒,道:“水秀姑娘肯來,沒有宴會也要開它一個!”
洛依塵心道,這禮算什么,她才不稀罕什么妓女往王府去。只是還未開口拒絕,便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道:“那就請水秀姑娘,端午節(jié)申時,移步端王府?!?p> 一聽這聲音,許多人都愣住了,尤其是洛依塵,趕忙從陳子離腿上爬起來,看著剛走進(jìn)來的人,恨不得趕緊跑出去,只當(dāng)剛剛不是她躺在那里。
“王爺,屬下失禮,原是不該來這里的?!标愖与x知道這會兒只能如此解圍,否則還不定要鬧出什么來。
他一邊說,一邊往洛依塵前面跨了一步,仿佛只是為了行禮一般。洛依塵站在他身后,看著四周都是行禮的人,自己也跟著行禮,只是眼睛往上偷偷瞧著段凌肅的神情。
水秀也知道這來的人是誰,心里一動,若是剛剛這人是端親王的手下,那身份也算不得尊貴,若是真的能去王府討了王爺歡心,讓那王妃嫉妒起來,未必就不能賜給一個侍衛(wèi)。
要說水秀在那里百轉(zhuǎn)千回的轉(zhuǎn)心思,段凌肅臉色變有些難看了,只是冷冷的開口道:“都免禮,你們二人隨本王回去,往后若是再叫本王見著你們往花街閑逛,可要仔細(xì)自己的皮!”
洛依塵沒辦法,只能跟在陳子離后面,希望段凌肅不要注意到她。又聽一旁的韋明磊道:“真是無趣,好端端的來了這么個煞星,水秀還給召到他王府里去了?!?p> “可不怎的,十六爺素來是個詩酒風(fēng)流的,若是水秀姑娘去了,沒準(zhǔn)兒就迷上他了。當(dāng)年那丞相府的張小姐,可不就是這樣?”穆豐光也不落后,心里對段凌肅便是極其不滿。
洛依塵只聽到這里,便出了春帆樓的門。還沒等走出花街,段凌肅就一臉肅色的把她塞進(jìn)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