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綪雪在榻上躺了片刻,想著廿中三那暗室之中的每一個物件,覺得那樣簡陋陰暗的地方,也能被莊凌兒布置成那般花香淺繞,墨香溫雅的居所,她想著倘若司空云瑾知道他們的母親竟然這樣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守護(hù)著一個少年,會不會覺得此生更為悲涼?
司空云瑾和廿中三,同樣的年紀(jì),同樣不愜意的人生,一個禁錮在輪椅之上,一個禁錮在暗室之中。她眼睛酸脹,淚水無聲地滑落,她伸出雙手,放在眼前。并不是一雙十分好看的手,細(xì)長、有力、白嫩,還有薄繭微黃。她想,從此,她便用這雙手來守護(hù)這兩個人,哪怕只是撥開他們頭頂?shù)年庼惨粫r半刻,也好。她緩緩地將手覆在眼上,淚水冰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模模糊糊聽見她隨便遣出去的碧竹跟著莊凌兒進(jìn)來。甫一進(jìn)屋,碧竹便開始收拾她的衣物。
司空綪雪坐起身,眨了眨眼睛望著莊凌兒道:“這套被褥還是放在母親這里吧。保不齊我哪日又要麻煩母親收留我?!?p> 點翠閣前,彩霓和鵲喜已經(jīng)守在門口,身旁站著兩人。一個是十三四歲的紫衣小姑娘,稚氣未脫,一雙大眼睛怯怯地看著司空綪雪;另一名女子約近四十,外穿淺藍(lán)薄紗,里面是素白長裙,身材曼妙,盈盈而立。她細(xì)紋雖生,風(fēng)韻不減,眉目間自有一種恬淡的氣質(zhì),自她的肌膚發(fā)散,如同春日雨后一朵潔白的玉蘭。她烏發(fā)松松挽起,只簪著一柄素銀簪子,簪首鑲了一顆翠綠的玉珠,又從玉珠中心垂下三縷銀流蘇。粉白影壁前幾人聘婷身影,像一幅畫,也像一叢花。
二人見到司空綪雪,盈盈施了一禮,那十三四的開口道:“奴婢彩月拜見小姐?!?p> 那年長的微微低頭,銀流蘇前后搖晃,在陽光下光芒流轉(zhuǎn)。她的聲音和潤飄至耳中:“越州采薇拜見小姐?!?p> 司空綪雪疑惑地將二人扶起,不由得細(xì)看那名喚作采薇的姑姑。她方才全部心思凈在她那一身柔婉神韻之上,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她竟是在極力克制著。她伸手扶她起來,才發(fā)覺采薇一直在勉力支撐,她的手輕輕地顫抖著,就像十分震驚般,猛然間失了所有的和婉與風(fēng)度。采薇的目光落在司空綪雪精致的五官上,眉若遠(yuǎn)山,唇似綻桃,她黑緞一般的發(fā)上插著忍冬花玉簪,四五朵相錯而開,瑩潤而又美好。她的眼中,一瞬便凝集了氤氳的水汽,迷惘而又激動。
鵲喜接過碧竹手中的包袱,開心道:“采薇姑姑是莊主請來教小姐琴藝的。彩月是她的貼身丫鬟,繡工比我們都好,以后也侍奉小姐。她們是前日到的,往后住在東廂房。”
司空綪雪聽說二人是司空朔安排的,一時更為猶疑,不知這短短幾日,他怎的轉(zhuǎn)了心性。他之前拿走了她的七弦琴,并勒令禁止她再撫琴。如今這是怎么了?然而她面上不露絲毫疑色,向采薇道:“姑姑,那以后您就是我?guī)煾噶?。請受弟子一拜?!闭f完就要拜下去,采薇忙伸手扶她,穩(wěn)了穩(wěn)情緒,道:“小姐,使不得。我受司空莊主之命,與小姐切磋??途釉谛〗阍褐斜揪投喽啻驍_,哪還有主人給客人見禮的道理?”
司空綪雪不知為何,看著她的眉眼舉止,心生親切。她扶著采薇的手臂還是盈盈行了一禮,顯露出少有的端莊:“哪里敢說切磋。只怕你要從頭細(xì)細(xì)教我才是。自從父親將琴收走,我便荒廢了?!?p> “聽聞小姐天賦過人,六歲可撫一曲柔腸百轉(zhuǎn)的紅顏劫。雖然年幼不知愁滋味,彈不出天成韻味,但……”采薇聲音一沉,嘆了口氣道:“聽的人心緒凌亂,不堪一擊,如何能躲得開那紅顏悲苦命運(yùn)急轉(zhuǎn)的哀涼。司空莊主本是一個傷心人,無論這山莊如何繁花似錦避世清凈,他逃不開心中凄苦,只能沒收了小姐的水月清風(fēng)。小姐天資過人,假以時日,琴技造詣自然直上云天?!?p> “師父過譽(yù)。不過是年幼彈了玩的?!彼究站P雪乍聽采薇點評,又憶起她初學(xué)時的模樣,也是不住感慨。她聽得采薇夸她,心花怒放,全然沒有在意采薇話里話外全透著一股子故人的氣息。她引著采薇轉(zhuǎn)過影壁走到東廂房前道:“東廂房本來是碧竹的房間,不過她一直都是在我房里睡的,所以無人住,怕是要好好添置一番。”
不待采薇回答,鵲喜的眉梢眼角溢滿了笑,道:“小姐不必?fù)?dān)心。莊主可疼小姐了,將點翠閣全重新布置了一番,跟新的一般?!?p> 東廂房原先空無一物,如今墻壁光潔如新,南北兩室各有一床,北邊的用月白色紗帳,上繡五彩蝴蝶和明麗花草,微風(fēng)至?xí)r,紗帳輕輕搖曳,那蝴蝶竟似活過來一般,翻動著斑斕翅膀。南邊的就稍普通些了,想必是彩月住的。其他的桌椅榻柜一應(yīng)俱全,處處透著生機(jī)。
司空綪雪見了這比莊凌兒房間還漂亮的房間,才用心想了想采薇的話。她方才說的那些話,蹊蹺至極,莫非是司空朔的舊相識嗎?她對司空朔和她有幾分了解,還說什么傷心人的話。不過司空朔既請了她來,自然要按客人的意思準(zhǔn)備,看這采薇的風(fēng)采,不似普通人家的琴師或是教坊中女子。如此這般好好款待,倒也無可厚非。何況司空朔先前既能為她請來名師樊回,如今這點金銀請來琴師也算不得什么了。
司空綪雪回過神來,便笑著問:“師父可還滿意?”
采薇點點頭:“與越州一般無二?!庇謱Σ誓藓往o喜說:“多謝二位姑娘幫忙。”
鵲喜笑道:“姑姑言重了?!庇终V劬σ恢刚脤λ究站P雪說:“小姐,你的閨房也大變樣呢?!?p> 司空綪雪忙奔向她的房中,不禁呆住。只見房中帷帳皆換成雙層輕紗,內(nèi)夾點碎寶石,日光透進(jìn)來,閃閃生輝。刺白的日光到了臥房,卻如池中月色,皎皎寧心,落在淺雕人物博古紋立柜上,淡淡地似刷了一層透明的漆。紅木雕花床上紗帳輕柔,流蘇垂下,錦被仍是她蓋慣了的飄花軟被。細(xì)聞之下,有幽香絲縷,沁入心脾,若有若無間覺得有些熟悉,卻終究不知是什么香料。
采薇近前一步,道:“這帷帳乃本國名貴暗華紗,能化日光為柔月,是司空莊主吩咐我從越州帶過來的。還望小姐喜歡?!?p> “當(dāng)然喜歡,姑姑有心了。對了,這香料也是你帶來的嗎?我似在哪里聞過,可又覺得從未見過此香?!?p> “這香名叫‘紫蘭蜜’,制成已十?dāng)?shù)年,所以香氣不甚。它以紫色扁竹蘭的花蜜為基,又加了幾種相近的花瓣,如今世上只存一盒。莊主今日肯拿出一點,于他亦是難得了?!?p> 司空綪雪心下奇道,她果然有幾分了解司空朔,不過當(dāng)下怕唐突了,也不多問,只待日后再細(xì)細(xì)問來,沒準(zhǔn)還能問出“綺若”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