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側(cè)暗華紗后仍是雅致的書房,只是雕花卷頭案上新置了一套文房四寶。
司空綪雪喜不自勝,沒想到她病的這幾日,房中裝飾一新。她的目光突然落在堂中長桌上,有一塊長形綢布蓋著不知什么物件,她走上前去掀開,赫然是幼時被司空朔拿走的七弦琴。她抱起琴,撫摸著,有淡淡的沉香味自琴腹散出,裹著她陷進回憶里。她五歲時,奶娘阿芙不知從哪里弄來這七弦琴,便開始教她彈琴。因為她喜歡,所以勤加練習,進步飛快,連阿芙都說她極賦天資。那時阿芙都是關(guān)起門來在房內(nèi)只教一首紅顏劫,少年哪知愁滋味,所以彈出來雖然音準,卻毫無感情,當然這番評價均是懂事了她才曉得的了。不過即使這樣,阿芙也常露欣慰之色。六歲那年,阿芙突然不辭而別,而她因為思念她,第一次在雨雪春秋的紅亭中彈起紅顏劫,望她聽到能回來。誰知兩曲過后,等來的不是阿芙,而是滿面陰沉的司空朔。他緩緩從她手下拿過七弦琴,欲走之時又轉(zhuǎn)回頭,逼視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以后不許再碰琴!”六歲的她呆在亭中,滿園的繁花也暗淡下去,直暗成黑白色,翻滾著吞沒了她的手足無措和驚惶不安。
這時耳中飄進清婉琴音,如春日蜂蝶戲舞在半空,如微風拂綠兩岸枯冬,如美妙夢中綠葉緩緩舒展,長春花次第在墻上綻放。琴聲柔膩,全然不似阿芙所彈的那般如泣如訴,哀怨傷感。司空綪雪聽得醉了,身后采薇不知何時低坐撫琴,十指纖纖,在琴弦上翻飛,神態(tài)悠然,笑靨如花。
“美人如斯矣?!彼究站P雪不禁失聲嘆道。蕪茗一眾女子,雖容貌秀美,卻無一人有此神韻。連莊凌兒那樣美麗的容顏,都似白白浪費,辜負了春日美景。
琴聲悠悠而止,采薇面含微笑道:“小姐謬贊。我剛才所彈與紅顏劫稍有改動,只是心境大不相同,所以落在小姐耳中自是歡快愉悅。所謂琴聲人意兩想通,說的便是這樣。所彈之人,所聽之人,心念不一,則感受不一。所以當年小姐以幼兒懵懂模仿旁人所教之曲,觸在莊主心間也是往事哀傷,不堪回首?!?p> “那我以后便只在大家高興時彈琴,這樣便不會惹得誰不高興了。”
采薇得體一笑,不再說話。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古來雙全都非易事,又如何兼顧眾人呢?不過孩童癡人說夢罷了。
司空綪雪撫摸著琴高興不已,碧竹見此情景忙再問忍冬簪之事,司空綪雪樂呵呵地還給她,便又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著琴,兀自喃喃話語不止。
碧竹才從廊上拐過兩個彎,便見青木焦急地原地轉(zhuǎn)圈等在一旁,宣她入室。
司空云霆坐在右首椅上,白衣淼淼,面色沉郁。腰間白玉透雕嵌綠寶香囊隱隱散著蘭香,同主人一樣讓人陡生距離感。
司空云霆抬眼問道:“剛才的琴聲,頗為雅致,何人所彈?”
碧竹只當司空云霆知曉采薇主仆一事,只是未能查得其身份,極為中肯地將今日點翠閣所見一五一十告訴司空云霆。
司空云霆沉思片刻,淡淡道:“竟有此事。你先回吧。”
碧竹略一遲疑,禮畢退下。
過了許久,司空云霆輕輕搖頭,眉目清冷,語氣淡漠:“蕪茗從來無絲竹之樂,如今卻請了這樣的女子來教習綪雪?!?p> 青木雙手奉上白玉簪,垂手道:“其實小姐終是要嫁人的,懂些琴藝也是應(yīng)當?shù)?。比起那些尋常的大家閨秀,小姐倒有些玩世不恭了?!?p> 司空云霆指尖摩挲著忍冬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許久沒有說話。
青木剛要退下,只聽司空云霆道:“說到這事,你說以如今的情境,莊主會將她嫁往何處?”
青木踟躕道:“小人不知。不過總不會是市井俗子?!?p> 司空云霆黑沉的眸子里漾過一線冷光。他舉著忍冬花白玉簪,翻來覆去細細瞧著,道:“果真是此簪。”目光及至焦黑處,嘴角揚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即便遠走他鄉(xiāng),又能逃到幾時?還不是該來的統(tǒng)統(tǒng)會來,避無可避?!?p> 青木摸著腦袋道:“公子,興許他們還活著?!?p> 司空云霆的聲音冷淡而寡落,道:“世事難料,且看往后吧?!彼疽馇嗄緩臅干先砑埞P,金絲玉精雕的蟬伏花木鎮(zhèn)紙拇指大小,冰涼徹骨,壓住卷翹的紙張,提筆將忍冬花簪畫了下來。屋中寂靜,只有司空云霆衣袖的窸窣聲,輕微而有規(guī)律。片刻,司空云霆將玉簪交給青木,道:“務(wù)必盡快還給靈蛇,以免夜長夢多。”
司空云霆走到窗前,目光游離,似乎在專心看著院中小景,又似乎只是看著半空中虛無的那些空氣。蘭花幽香中,他淡聲道:“青木,你知不知道,蕪茗山莊富可敵國。這些年,我還一心將萋萋代為管理的那些產(chǎn)業(yè)引以為豪,卻哪知那些客棧、米行、肉肆行和茶行不過是蕪茗的九牛一毛。父親的人,控制了吳越國的鐵、鹽、珠寶、絲綢等行,有些還延伸到了毗鄰的吳閩兩國??梢哉f,朝堂之上的那個人縱使得了吳越的山川天下,終究不曾將所有都握在過掌心。他手中的,哼,附肉不多的空架子罷了?!?p> 青木眉睫輕顫,猛地抬頭,對上司空云霆那幽邃的雙眸,道:“小人只知莊主縱使退守此方,也不會毫無所為,不過不曾想過如此深藏不露?!?p> 司空云霆搖搖頭,語氣既疲憊又有些難以掩飾的激動:“別說你了,便是我,也是沒有想過的。如果不是興伯告訴我,只怕終了也是難窺一二?!?p> 青木抱拳道:“恭喜大公子得償所愿?!?p> “才剛剛開始,不急?!彼究赵砌溃骸叭蘸?,我隨興伯出莊,你在這里盯緊冷秋和點翠閣?!?p> “公子放心?!鼻嗄緦子耵⒎湃胄浯w也似地沖了出去。
司空云霆看了看桌上的畫,忍冬花纖細,無聲綻放。他的指尖滑過那些細小的花蕊,滑過長長的簪尖,這柄忍冬簪,同唐夢嫣一起刻在了他的腦海里,過了這些年,竟還是忘不掉。唐夢嫣帶給他母親的傷害,就像一只只毒蜂的尖刺,讓他又癢又疼。他小心折了畫放入匣中,又落了金鎖。
正在此時,門口響起凌亂的琴聲,愈來愈近,轉(zhuǎn)眼已到院中,卻是司空綪雪左手費力抱琴,右手胡亂地挑撥,見到司空云霆,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