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折彎而連各院。青瓦朱柱,偶有一兩花枝探入廊下,散著幽香。
司空綪雪沿著長廊,漫無目的。想去錦園,卻又怕惹出司空朔再一口鮮血,豈不失了孝道。
明朗風中,送入一個淡儒的聲音:“綪雪姐姐。”
偏頭望去,刻意疏遠的司空云瑾含了清淡笑意獨自掌著木質輪椅而來。一身青色的衣袍和翠玉腰環(huán)使他顯得更為清減。
司空綪雪此時還記得與廿中三之賭,然而今日事已夠多,她甚覺意興闌珊,便是輸了又何妨,何況此時她多么想能有人說說話。她笑了,但是她又覺得這個笑一定相當勉強,相當難看。
司空云瑾停在她面前,久久地望著她。他看到自己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映在她的眼中,安靜而又可笑。他看著她眸中的倒影,緩緩地從輪椅上站起身來,纖弱挺拔。這才是他該有的身姿,這才是他本來的無恙軀體。他微微俯視著她露出邪魅一笑。
司空綪雪尚訝異孱弱如他何以能起立自若,便又被他那不正常的邪笑惹得沒來由一陣心慌。不及她退后,司空云瑾緊走幾步貼在她咫尺身前,左手攔腰摟過她,右手輕捏她的下巴,欺身向她壓來。她本能一掙,卻也只是將他一滯,絲毫擋不住他愈來愈近的臉龐。
就在司空云瑾即將吻上司空綪雪櫻唇的時候,攸忽之間,司空云瑾突然呲牙一痛,松開雙手。司空綪雪踉蹌向后退去,驚懼不定沖司空云瑾喊道:“你瘋了嗎?!”
對面司空云霆面寒如冰,目利似劍,他緊捏著司空云瑾的手腕,突然訝異一驚,也只一瞬的光景,這絲難以察覺的驚訝也便消匿入心,取而代之的是怒色陰郁。司空綪雪余光中瞥見扮作侍女的廿中三也趕了過來,但突然又拐了個急彎,沒入迎春明黃的花瓣叢間,擇了他路而去,神情含了些微的悲憫,全然沒有賭贏了的開心。
司空云霆一把將司空云瑾甩在輪椅上,司空云瑾作勢癱軟在椅上,一同向后滑了兩步,全沒有了方才制住司空綪雪的霸氣。
他慢慢坐直身子,疏闊目光自司空綪雪臉上一滑而過,落在司空云霆陰寒惱怒的眸上,一聳肩無辜道:“怎么,親不得嗎?反正她又不是我親姐姐?!毕肫鹗裁此频模盅a了一句,“哦,你也不是她親哥……啊……”最后一個“哥”淹沒在痛楚的慘叫聲中。
“閉嘴!”司空云霆怒不可遏地一揮衣袖,反手扇在司空云瑾白凈的臉上,帶出血絲,片刻已暴起一片。
聞聲趕來的碧竹和弗南面無血色。二人雖不知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都護主心切,碧竹忙去安撫眼中已泛起淚意,情緒極是不穩(wěn)的司空綪雪;弗南忙去扶起摔在地上,以袖掩口的司空云瑾。
司空云瑾掙扎著坐上輪椅,眼中盡是冷意。他從衣袖間飄出的哼笑一聲聲撞擊司空綪雪的心神,她將司空云瑾的話快速地在腦中滾過一圈又一圈,倘若他說的是真的,那豈不是……
她瘋也似的一把拽住司空云霆的領口,厲聲質問:“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
司空云霆陰冷著臉不知該回應什么。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不知道司空云瑾為何今日掀開此事。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素來知之甚少?;蛟S是莊凌兒授意的,可是若連唯一阻擋司空朔的父女關系都不復存在,豈不是于這個山莊女主人更為不利?是司空云瑾愛慕她嗎……
他任由司空綪雪拍打著,一言不發(fā)地似乎給出了她懼怕的答案。她不再是他的妹妹,這樣也好。
良久,一陣風來,吹涼淚痕。像是一切聲音都從飄渺數里外傳來,嗡嗡響作一團。她想要一句紅口白牙的確鑿答案,她想知道她究竟是誰。屏蔽一切的專注里,廿中三似一道閃電劈中天庭,他信手拈來的賭,或許就是讓她避開司空云瑾所說的這樁大事。那么,他也知道。
沁荷齋里空空蕩蕩。佛腳近在眼前,緊隨而至的碧竹和司空云霆晃入眼尾。她猛地一怔,伸到一半的手再也無法前移半寸,硬生生停在那里,輕輕地顫抖著,一如她的心,她的眼睫,全都顫抖在佛前。香煙裊裊,籠罩住她雪白的面龐。淚水漣漣,她一咬牙關,猛地放下手來。事情夠亂了,還要再多一個廿中三嗎?
錦園門前,莊凌兒焦急地踱著步,不時地雙手合十祈望上天,嘴里不知在絮念些什么。
司空綪雪撲至她面前,扯著她的衣角,倉皇而又悲慟,道:“母親……母親……你快告訴我,我父母是誰,我又是誰?!?p> 莊凌兒趁著身形虛晃的空當快速地掃了眼四周,司空云霆躍步而來,終慢司空綪雪一步,不知他是想攔還是不想攔;遠處的司空云瑾散散地斜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有看一場好戲的挑釁。她心中如刀鋒劃過,知道那輪椅之上慵懶如常的少年果然說到做到,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又掀起誰也無法阻止的狂風。不知從幾何時,他便這樣地難以掌控。自小養(yǎng)大的恩情,浸淫在刻骨銼皮的仇恨中,如此無影無蹤嗎?他,終究從來就不曾聽過她的。
莊凌兒明眸如皓月,光華流轉。她柔聲讓司空綪雪起來,溫和一笑,像真正的暖陽。她在想這件事是否還有轉寰的余地,如果她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司空綪雪追著莊凌兒柔和近乎寵溺的面龐,低低問:“如果我不是你的孩子,為何我像你?云瑾他騙我,是不是?”
語聲雖低,卻在靜寂的錦園門口如一聲悶雷。巨大的力量撕開莊凌兒內心最厚實的防范,她突然自嘲一笑,覺得心口寒涼一片,裸露出她最想隱藏的那個秘密,那個她刻意深埋,最好再也不知的秘密。為何?為的不過是她是個徹徹底底的冒牌貨罷了。眼前的這個人,她的娘親唐夢嫣才是司空朔藏在心底,輾轉在腦海的人。這些年的同床共眠,不過是虛情假意罷了。她早該想到的,不是嗎?她對他,原也是如此,刻意的接近,刻意的愛上,刻意地去做蕪茗山莊沁荷齋內溫婉清凈的夫人。只是,她不知何時已經動了真情了,難道她變了,便要強求他也變嗎?明明兩人,當初是一樣情薄如紙。
莊凌兒眼露寒光,生生地讓人覺得正午媚陽正盛,卻一瞬的透骨冰涼。她一指錦園朱唇輕啟,字字墜地有聲:“那么多年的禁地,我進不去,你卻能出入自由,你說為何?”
輕飄飄一個轉身,衣裙曳地的碎響愈來愈遠。錦園門口安靜得就像是沒有呼吸沒有風聲的幻境,讓人懷疑片刻前發(fā)生的是不是僅僅是一場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