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外,馬蹄聲急。十數條黑影披星戴月,氣勢如潮。離弦之箭一般離江都的城門愈來愈遠。為首的男子滿臉戾氣,早已失卻那優(yōu)雅公子冷淡如水的氣度和風華。他陰寒的雙眸之中有遠空的倒影,針芒般的點點星光,點不燃照不亮他心中溢出來的那越來越難以壓制的不甘和憤恨。
他是蕪茗山莊的大公子,他以吳國的王宮為戲臺,醞釀了一出他偷梁換柱將白綪雪遠送天邊的好戲??伤×?。他反被人利用,他煞費苦心要遠送天邊的那個人甘愿活在那個她本不該有任何瓜葛的皇宮之中,她陪在一個君王的身邊,注定了再也不會屬于他。
這是他的果。
那因呢?
星光之下,前途黯淡。他再一次回憶起,那并不久遠的事和人。漸漸地他看到了,早在最初,那個“因”便為他埋好了失敗的引線。
莊凌兒懇切地步入蘭幽軒。他還記得,白色影壁前,她那張面孔如風中的清荷,淡雅溫婉。她有幾分肖似唐夢嫣,在這岸芷汀蘭合圍之中的蕪茗山莊,她竟也漸漸活出了那個女人的姿態(tài)。
莊凌兒開門見山,一副哀苦中一絲倔強的模樣,讓人既疼且傷。
“綪雪非我親生,只怕當年我孩兒若能活著,也不會比她更像我。許多事,不想的時候,風平浪靜??墒虑榭v然再古怪,再錯綜復雜,只要找到源頭的那根線,輕輕地一抽,便能知曉許多前因后果。不是她像我,而是……我這十幾年在你父親的身邊不過是她親娘的替身。這件事,何其簡單,簡單到我必須一遍遍地欺騙自己才能活下去。她能在我們的身邊,并非機緣巧合。她是旁人給你父親的一步棋,是他根本也拒絕不了的一步棋。許多年了,原本也沒什么??墒?,我不想看到夫君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讓旁的人難堪。我已經沒有你父親的情愛,我不能連最后的顏面也蕩然無存。”
司空云霆淡淡地看著她,頭一次,她跟他說了這么多的話。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落在他的心上。
他冷冷地道:“我能做什么?”
“我求你?!鼻f凌兒盯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用她最哀苦的聲音道:“我求你將她嫁出去?!?p> 他父親看中的人,除非嫁入皇家。否則無論是誰,無論錢權幾何,都承不住他父親的怒火和糾纏。
皇家。吳國的花家。他大膽地將那座皇宮和那高高在上的花琛算入他沾沾自喜的一場局。
他想他從此拋下一身浮華,舍棄老臣厚望,同她浪跡天涯,去那東海之濱,就此潮起潮落……
孤寂絕芳上瑟縮的身影,她怕黑,卻更怕遠嫁,這很好。她抗拒得愈激烈,他愈能看到那不遠處的未來。
及至嫁衣新披,她粉面俏唇,一掃別扭情態(tài),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也有一瞬不祥的預感。又何妨?未來,畢竟近了。
她的消息似泥牛入海。萋萋,一封接一封的白信讓他慌亂。還好,傅燊回來,說一切安好。她已入宮。
多么像老天開的玩笑。哪里會是她。
杳無消息的日日夜夜,像萬千蟲蟻咬噬在他的心頭。他策馬趕赴江都,一刻都不曾停歇。身后的遠處是沈良是傅燊是乙組全部的人馬。馬蹄鏘鏘,像一錘錘敲在他心坎的重擊。
命運已錯過一次,焉可再戲弄他第二次?
天命,恰是這么薄情。
他一直想不通,他遺漏了什么,又錯在了哪里。直到見到廿中三,他才明白,他是落入了她的圈套。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清荷面,禮佛心,卻如那些后宮的女人一樣,一副毒蝎的心腸。她早已將他算計在掌心,只是為了這一場婚事假戲真做,只是為了她的兒子能留在那里,遠離蕪茗,遠離那黑漆漆的密室暗道,遠離一十四載暗無天日她卻無力回天的陰冷生活。廿中三……沒想到,蕪茗山莊看起來最無辜最可憐的人,竟瞞著所有人,算計了這樣一出大戲,橫跨十四年,甚至更久遠。
司空云霆的心中暗流激涌,吞沒了一切快樂和光明。他揚鞭策馬,任長風從空曠的田野之中吹來,亂了他的發(fā)絲,亂了他的衣袍。
晝夜不停。沿途一匹又一匹的寶馬口吐白沫被替下,他心中的怨恨和怒火經久不息。終于,他勒馬停在蕪茗山莊的門口,他翻身下馬,沖進門去。身后的不遠處,是一臉凝重和疲憊的嘯虎衛(wèi),是一臉茫然和狐疑的興伯。
這又如何呢?他被這怒火吞襲,本就再也不想將任何人放在眼中。他隱忍多年的情緒,他此生都不想再這樣隱藏心間。這座莊園,掩蓋了太多,承載了太多。也該有人將它翻一翻了。不知這內里,是否已破朽不堪,早已被歲月打敗。
沁荷齋的大門敞著,司空云霆大踏步走進去,院中繁花正盛,缸上依舊魚戲蓮間,這副嫻靜美好,如滾燙的火炭,灼傷他的雙眼。太諷刺了。他一腳踹開那緊閉的房門,榻上安詳半躺著的,是莊凌兒。
她的眼前便飄過一件白色的衣裙,那衣裙光白美麗,卻有暗紅色的血跡,斑斑點點。莊凌兒還未坐直身子,脖頸便被司空云霆掐住。纖細的脖頸之上,一張臉花容失色,但轉眼之間,她冷靜下來。她做過的事,她知道,已然敗露。
司空云霆一把將她拉起,手上漸漸用力,莊凌兒的臉憋得通紅,她的生命如沙一般,緩緩地從他的指尖溜走。他們之間,沒有一句話,但誰都已懂,他該憤怒,她欠了他的,便該歸還。一條命,比起從此他在這世間的煎熬,已經好了太多。
莊凌兒沒有反抗,只是睜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看著司空云霆那張如魔似瘋的臉龐。他從不知眼看著生命從掌下流逝是如此讓人血脈賁張,如此讓人欲罷不能,他那么恨,唯有此法才可消此恨十之一二。莊凌兒眼眸半闔,臉色青紫,顯然已經走到了油盡燈枯的盡頭。
一瞬間,似乎又是永恒。
意識模糊的莊凌兒眼前閃過許多事。
那一年,她十八芳華,在山野之間悠然如蝶。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凌空而降,告訴她,從此,她的命就是她的了。她沒有家人,沒有依靠,沒有人來解救她。從此,她的命就真的是那個人的了。如那個人所愿,她在江都的街頭,在那繁華喧鬧地,遇到了她應該遇到的人。司空朔將她帶回蕪茗山莊,從此他們在這世外一般的地方,相知相愛。她何嘗不知,她的枕邊人愛的是她的容顏,但她也從一開始,便欺騙了他。許多年的相守,她安慰自己,他們誰也不曾欠誰,因為從一開始,兩個人便未以真心相對。
她愛他癡狂,竭盡所能以她自己的方式護著他和他們的孩子。一十四年如白駒過隙,她終于等來他對白綪雪表露出的那一點恍惚,也終于等來司空云霆對白綪雪隱在眉梢眼角的那許多喜愛。她第一次踏入蘭幽軒,雖然心存忐忑和不忍,但想到廿中三,她便安慰自己,他失去的只是愛情,愛情而已。所以她誘導他,讓他相信他的父親愛著的依然是自己肖似的女人,即將染指的是那個女人已亭亭玉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