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星月最后看到若嬋出來的時候，她是兩眼無神的。星月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作為婢女實在也不好開口，若嬋打了一個踉蹌，星月趕緊上前扶住，眼中露出了擔憂。
若嬋微微一笑：“沒事，我們回客棧吧?！闭Z氣輕軟，似乎多說一句的力氣都沒了。星月點點頭，沒有多問，扶住若嬋，兩人漸行漸遠。
兩人消失后不久，土地廟中緩緩現(xiàn)出了一個白發(fā)男子，男子雙眸深褐色，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呵呵，倒也是有趣?！?p> 男子揮手將土地廟中僅剩的兩支紅燭摧毀，從此再無人能夠找到此處。之后便三兩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之后的整整四日，若嬋都閉門不出，星月每日定時在門口匯報今日的消息，比如洛一仙去了土地廟之后回來神色異常，下午便匆匆與季先生收拾了行裝離開了，比如寸鋒那兒還沒有什么消息，其他的也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星月也就沒有稟報了。只額外提了一句婆婆送來了信鴿，隨即將信件從門縫中塞了進去，信中倒也沒說什么，只是囑咐若嬋時刻盯住苗神的下落，對任天涯的書房密室的畫只是說會查查資料，有了消息之后再回復(fù)云云，也不知是有所隱瞞還是當真要去查查消息，不過也都不重要了，若嬋此刻的心思完全不在什么書房的畫上。星月嘆了一口氣，這便離開了。
第四日清晨，若嬋終于出來了。四日不見，飲食未進，眼眶微紅，身形看起來又是消瘦了不少。星月看得心驚，急忙叫小二準備了早膳，扶著若嬋到樓下就坐。若嬋捻起筷子，輕輕夾了一口松桂魚，又吃了一塊玫瑰糕，眼神疏忽有了一些神采，她輕聲道：“留下一錠銀子，賞給這兒的廚子?！闭f罷徑自起身上樓，“星月，收拾一下，我們該啟程北上了?！?p> 講法之后耽擱了一個月，在富貴村又蹉跎了好些時日，眼看著跟中原總壇的約定之期將近，是時候啟程了，她是翠谷神壇壇主，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若嬋坐在馬車上，星月隨著馬夫坐在車外，若嬋順了順袖中的阿翡，輕聲問道：“阿翡，為什么我覺得有些難過呢？”
阿翡，那日尊上說的可是真的嗎？
那扳指是冰寒玉做的。林成傲的冰寒玉只是巖石外層的寒玉，但扳指是由那千挑百選的最耐寒的勇士于極北之地掘地千尺才能得到的中心料子。當年打造的扳指專門打成了兩塊，可以保行將就木之人身體沉睡百年不死，但是作為代價，需要吸取另一人的生機，這個信息已經(jīng)對于若嬋來說是當頭一棒。
所以呢？所以衛(wèi)成炎呢？若嬋問出了這句話，她渾身顫抖，她其實不敢問，但是潛意識已經(jīng)快過了自己的勇氣。
苗神眼中閃過了一絲憐憫：“所以你，不必找了?！?p> 聰明如翠谷壇主，又怎么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但是她的確又是不明白的。這跟衛(wèi)成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為什么尊上總是不能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她一直不敢往腦袋中的另一種可能性繼續(xù)想下去，她覺得憤怒，坍塌，覺得曾經(jīng)自己的信仰被背叛了。
后來扳指她也沒能拿到，苗神似乎很看重這塊扳指，最終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拇指上，眼睛瞇了瞇，摩挲著手中的扳指，似乎回憶起了什么。那一刻若嬋只覺得仿佛看到了一個人，同樣的深褐色眼睛，同樣的動作，除了頭發(fā)除了長相，其他似乎都是一樣的。空氣中沉默了許久，他轉(zhuǎn)過身子，走向那件喜服，展開，眼中閃過一絲柔情：“那日的她，也是你這般身段?！闭f罷閉目，“贈你碧玉笛，是為了還星月石窟之恩；峻棲神壇相救，是為了還他的一個愿，你我已兩訖，你走吧。”
若嬋知道問不出什么了，她此刻只覺得苗神的身影相比平日里在神壇中供奉的來說，要更加具體，不再神圣，是讓人憤怒而無望的一個背影。她不知道這些信息能夠給她什么指示，但是她感覺有一個人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也許衛(wèi)成炎已經(jīng)因為苗神的完全蘇醒而耗盡了生機，也許還在某個地方活著，但是她都無法見到。
但是苗神既然已經(jīng)將扳指從衛(wèi)成炎手中摘了下來。那是不是說明.....?
苗神已經(jīng)不需要繼續(xù)吸取生機了。若嬋心中非常清楚，她所期待著的幾率微乎其微。
若嬋撫著心口頓了下來，望了望人高的土石頂，兩行淚流了下來。苗神也坦承，當日將她交給任天涯，也是他做的局，她的確是這盤棋里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也倒不必傷及性命，所以也答應(yīng)了衛(wèi)成炎要最終護她周全。聽到這個消息若嬋心中有一片地方的石頭落了下來，但是隨即而來的是巨大的痛苦。
最崇敬的人，殺了愛的人。她該怎么辦呢？小圓片是他的，碧玉笛是他的，萬仞身和楊柳步是他的，連阿翡都是他的，自己所有的依仗在這個人面前都不值一提?？v然怨懟，又有何用？若嬋只是轉(zhuǎn)身留下一個背影，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和恨。她不可抑制地生出了這種情緒，阿婆將自己帶入翠谷神壇的時候她尚且只有憤怒，沒有恨，但是此刻恨卻真實存在著。衛(wèi)成炎現(xiàn)在生死未明，苗神又閃爍其詞，現(xiàn)在不能動，還不能動。
阿翡在袖中動了動，鉆出了頭來，似乎也陷入了沉默。
若嬋將頭靠在了馬車的窗戶上，眼睛閉上，窗外的風貫了些進來，若嬋睫毛微動，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中似乎回到了日照殿的屋頂，脊獸依然跟以往一樣忠誠地立在那兒，若嬋和衣躺下，朦朧中只覺得好像又看到了一個人影欺身向前，褐色的眼睛眨了眨，溢著笑意低聲道：“峻棲神壇衛(wèi)成炎。”，一時萬般皆好，并無什么不妥。
今日顛簸了一天，行了也不知多遠，卻也算將將踏入了北地的地界。這北地，東州和西疆的劃分也是由七十年前三足鼎立的局面造成的，群眾百姓之間不知不覺就形成了這樣的意識，劃分疆界，只是商業(yè)活動互通有無，各自也都覺得自己是得到了苗神的真?zhèn)鳌１钡孛绲淙∑洹傲x”，是故北地的信徒向來桀驁難馴，但是面對朋友兄弟自然也可兩肋插刀，這一派人對秦左使的態(tài)度也是異常排斥，認為其受苗神之恩卻助了水龍幫，是為不義；東州苗典取其“絕”，這是苗神后期在位時的態(tài)度，但也是在這樣的號令之下那段時間的苗疆神壇大肆擴張，將版圖延伸到了整個天下，所謂絕而得勢，也算是頗具一格的取經(jīng)了。西疆，也是翠谷神壇控制下的地域，則取苗典之“情”，這一片又有不同，因著當初是阿婆創(chuàng)立的，阿婆親眼見著秦徒阿跟苗神的情，深信徒阿小姐斷然不會做出此事，是故宣揚的都是秦左使的好話，西疆的信徒們都深受感染，這才有了名動天下的天燈節(jié)。只是這樣取“情”為教義中心的阿婆，卻時刻教導(dǎo)著若嬋，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可見這徒阿跟苗神的事儼然已經(jīng)成了阿婆心中的結(jié)，是終究都沒有繞過的坎。
進入北地之后的第一個郡縣，也是若嬋二人此刻入住的，名為幽郡，也算是北地邊疆的最后一站了。
將將進入幽郡，便感覺到了此處民風的不同，其實與南下的幾處城市相差也就是一日的功夫，卻完全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地方。此時將將春來，空氣還很冷，街上的村民們都穿著厚厚的長袍，袖口領(lǐng)口都飾著動物皮毛，男女均是身量高大，若嬋本就瘦小，這樣走進去，雖穿得還算接地氣，但是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這可不太妙，因為當你看起來像外地人的時候，就意味著出入都會被宰一宰。比如現(xiàn)在若嬋二人就只是想在路邊攤子上喝口茶，那老板卻咬定一碗茶要一錠銀子，還不是碎的那種。一錠銀子，買下他半個攤位倒是綽綽有余了。
若嬋此刻頭痛得很，她眼中閃過一絲厭煩，示意星月直接將一錠銀子給他，只想讓那老板的嘴閉上。星月一跺腳，也不再多說，這廂便準備掏銀子。可誰曾想，這手送出去一半，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星月的手給推了回去。星月一怔，抬頭看去，只見“俠士”身著白衣，肩上披著一身幾乎及地的白狐裘，身形不算健壯，在北方的標準來說算是瘦弱的，但是一雙眼睛倒是有些別樣的神采。若嬋抬了抬眼，沒說話。
“俠士”目光看向攤販，沒有說話。那攤販卻像是有讀心術(shù)一樣眼中掠過一絲恐懼，這就踉蹌著跑到若嬋的面前點頭哈腰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姑娘恕罪。”說罷看了看“俠士”，趕緊又加了一句：“這碗茶算是請給姑娘賠罪的，姑娘莫怪......莫怪！”
若嬋雖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卻也無心過多糾纏，放了一定碎銀子在桌上，這就朝“俠士”拱了拱手：“多謝相助。”說罷徑直想要離開了。這個男子明顯有些背景，自己此刻并不想多惹是非。
然而有些時候越不想招惹是非，是非就是越喜歡招惹你。只見男子一雙蒼白的手攔在了若嬋前方，咳了兩聲，身體不甚虛弱的樣子，若嬋甚至害怕他就這么在這北地的初春中一睡不起也是很有可能的。
“姑娘可是姓苗？”男子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并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因為病疾纏身導(dǎo)致的。
若嬋停下了腳步，眼睛瞇了瞇：“不是?！闭f罷直接就準備離開了。莫怪她扯謊，今日奔波一天，完全沒什么心情垃家常。
男子似乎沒料到若嬋會是這個反應(yīng)，眼中閃過一絲探索，也沒有阻攔，任著若嬋走向了對面的龍泉客棧。等若嬋跟星月完全進去了，他在微寒的風中站了一會兒，附近的人都眼見著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出，尤其是那個攤販，心中直呼自己看走了眼，欺負到了不該欺負的人，這女子竟敢對方大人如此不假辭色，必然由來不淺。販子心中忐忑極了，實在不知道若嬋之后該怎么報復(fù)自己，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這就收攤了。
這方大人似乎也并沒有因為若嬋這樣的態(tài)度而生氣，反倒生出了一些興趣，這方圓百里無人不敢買他的面子，近來接到密報說是翠谷苗壇主正在北上途中，只有兩人，是故他這兩日都時刻注意著，此刻發(fā)現(xiàn)了兩個女子，必然要上去打探一番，如果說打探之前只是懷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確定了這個女子就是苗若嬋，倒是跟江湖八卦中無二，是個有趣的人。
男子笑了笑，蒼白卻骨節(jié)分明的手攏了攏身上的狐裘，這就朝龍泉客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