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擦亮，還有兩個多小時就到江都了。張月明起身去火車的廁所里換上一直放在行李箱的白色連衣裙。連衣裙在家里洗得干干凈凈，摸上去柔軟舒適，聞上去還有陽光的味道，干凈的白色，嶄新的開始。
火車站還跟離開時一樣，人來人往，嘈雜吵鬧，只是心境截然不同了。她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背著單肩包，江都市，這個已經(jīng)呆了三年的城市，無論以后讀研還是工作，自己肯定要離開它了，如此想想，心中對這個城市也就沒了怨念。
以往她總是提前好幾天返校，這個暑假她是趕在尾巴上回來的，不再需要什么提前準備，她心里已十分確定接下來的安排。
登上了公交車，直奔學(xué)校。在車上時張月明給李長虹發(fā)了一條短信：我回來了，我要回校上課。
下了公交，張月明去學(xué)校附近的小旅館開了一天的房，旅館對她來說太貴了，她計劃在一天里找好房子。價格便宜的樓房已經(jīng)沒有了，只能選擇平房住，一個月三百。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希求，只要能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在小旅館逼仄的房間里，她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家里，告訴他們自己已平安到達，一個給張瀟，請她幫忙把留在黃城的行李寄來。
打完電話，張月明躺倒在床上，望著雪白的天花板發(fā)呆，往事又漸漸浮現(xiàn)眼前，閉上眼睛使勁搖搖頭把回憶趕走，又坐了起來，要找個人聊聊才好。她翻開手機的通訊簿一個一個往下看，停在了桂醫(yī)生的名字上，“冒昧打擾他會不會不好？他應(yīng)該很忙吧?！惫疳t(yī)生疲憊但慈祥的面龐仿佛在眼前，他看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探詢關(guān)切的神情，正是這神情讓她下定決心撥通了號碼。
“喂，是桂醫(yī)生嗎？您好，我是張月明，江科大的那個女生?！?p> “我記得你，你一直沒來醫(yī)院檢查啊。”
“是的，真對不起。確診以后我一直心情不太好，生活也不穩(wěn)定?，F(xiàn)在我回江都了，我想通了，我要繼續(xù)讀書，也要配合您的治療?！?p> “你來得正好，明天下午來復(fù)查一下吧，我們正好也有個活動，你可以參加一下?！?p> 沒聊幾句，桂醫(yī)生匆匆掛斷了電話，張月明還沒來得及道謝，手機舉在耳邊啞然失笑，醫(yī)生太忙了。她的病讓身邊的人很惶恐，她自己心里也難以接受，但對桂醫(yī)生來說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吧，現(xiàn)在也只剩醫(yī)生能把她當(dāng)正常人看待，也只有醫(yī)生眼里把這個病僅僅當(dāng)病，沒有惡意的揣測和狹隘的道德審判。
“我還是很幸運的”張月明喃喃對自己說。
2
第二天下午，張月明特意換上莊重整潔的衣服。再一次見桂醫(yī)生，心情竟有幾分緊張，大概她在心里把桂醫(yī)生當(dāng)成父親一般的人物吧。輾轉(zhuǎn)問了幾個人，張月明敲響了一個房間的門，外面很安靜，她都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開門的正是桂醫(yī)生，他沖她微微點點頭道：“張月明，進來吧?！?p> 進到屋里來才發(fā)現(xiàn)之前的感覺是不對的，坐了不少人，有人臉上帶有興奮愉悅的神態(tài)，有人緊皺眉頭十分悔恨，還有人黯然神傷默默流淚。張月明心中暗暗猜測，這些大概都是跟她一樣的患者。
桂醫(yī)生示意大家安靜，輕聲和藹道：“今天，我們來了一位新朋友——張月明，希望她能夠從我們這個小團體中獲得鼓勵。大家歡迎她?！彼f完帶頭鼓起掌，張月明木然站著，有點不知所措，旁邊的人讓了個位置給她，她笑著道謝坐了下來。
大家圍坐成一圈，誰發(fā)言就站到圓圈中心，桂醫(yī)生簡短的介紹完后下去了，一個中年男人走到中心講了他的故事。
“我妻子也確診的那一天，我徹底崩潰了。我本來有個美好的家庭，父母都是高干，我是家里的獨子，從小在蜜罐中長大。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朋友的慫恿下吸上毒品，這東西簡直就是一個惡魔，能把人的靈魂吸走。我戒過幾次，每次從所里出來沒幾天心里的饞蟲就犯了，屢犯屢戒，屢戒屢犯，最后我徹底放棄了。可憐我的妻子，我最最親愛的人，為了讓我戒毒，她也吸上了毒，拿針管直接往手臂上扎，結(jié)果被感染了······”說到這里他已泣不成聲，脖子漲的通紅，雙手緊緊揪著頭發(fā)。
坐著的人竟不約而同鼓起掌來，張月明聽得眼中含淚，她以為自己夠不幸了，沒想到別人的故事更凄慘。
中年男子被一個病友攙扶到座位上，另一個人又開始了講述。一個接一個，有因同性性行為感染，有因一夜情感染，還有因為醫(yī)療事故和輸血被感染。每個錯誤背后都有一段值得同情的故事，而那些平白無故得上這個病的更是無處喊冤，這些遭受磨難的靈魂唯有在此刻能獲得片刻的解脫。張月明即是如此，她在心里早把自己視為另類，不用別人歧視她，她自己就把自己降格一等，但現(xiàn)在，她像失群的孤雁回歸雁群，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心中因此充滿力量。
活動結(jié)束時，桂醫(yī)生給了張月明一張紙條，上面有他的各種聯(lián)系方式，還有一個病友交流群。桂醫(yī)生說話不多，但心很細致，做事周到，讓張月明深深敬服。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幸福，感謝老天讓自己找尋到一個集體，感謝命運讓自己遇到桂醫(yī)生。她甚至生出一種念頭，要在有生之年找到阿曼達，幫助他鼓勵他，陪他走完最后的歲月，告訴他，她真的愛他。
抬眼望天，繁盛閃爍，世上眾生實在太渺小，從終極意義來看，全人類都是值得悲憫的，個人的不幸真的微不足道。
3
回到自己的方寸之地，打開燈，整個小房間都通亮，張月明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一口慢慢啜著，回想活動上的人和事。
一陣手機鈴聲打破了寧靜，是個陌生號碼，她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
“嗨，張月明?！?p> 竟然是他，王名揚。張月明回應(yīng)了一聲，一時不知該怎么繼續(xù)，倒是對方很健談，滔滔不絕。
“我現(xiàn)在來美國了，好久沒聯(lián)系了。在紐約這里上學(xué)，每天都接觸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新的人，新的事物，新的想法?！?p> 張月明不能理解他為什么跟自己講這些，甚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打電話給自己。
“你的事我聽李長虹說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覺得羞恥，根本沒什么。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表達，總之這不是你的錯，你一定要知道?，F(xiàn)在治療HIV的手段很多，美國這類病人多用雞尾酒法，每天也就吃一粒藥丸，生命維持幾十年完全沒有問題。你還有很多時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最重要的是，學(xué)校根本沒有權(quán)利因為這個讓你停課，我們國家是有這方面法律的，你要相信我，去跟他們交涉，要是他們不聽，你就拿起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你一直很勇敢，你肯定能做到的！”
淚水浸濕了眼眶，除了“謝謝”沒有什么能表達出她目前的心情，“我很好，謝謝你，真的很感激······我也想過了，不能這么消沉下去，該爭取的就要爭取。太謝謝你了，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有什么需要，有什么我?guī)偷侥愕牡胤剑笔裁此幬?，一定要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上忙?！?p> 張月明一直不停說謝謝，直到掛斷電話時她臉上還保持著感激的微笑，感覺世界對自己充滿了善意，她太幸運了。
活動上遇到的同伴和王名揚的電話，終于讓張月明鼓足勇氣再次踏進學(xué)校。走在路上，看著一張張青春歡快的面孔，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阿曼達還在這里跟她打雪仗，當(dāng)時誰會知道來年有這樣的災(zāi)難呢？現(xiàn)在阿曼達又在哪里呢？
“算了，都過去了，先走好眼前吧?！彼谛睦飳ψ约耗刂v，要走的路前途未卜，自己一定要勇敢。
4
跟學(xué)校交涉，重新填補了一些信息，重回上課的事終于塵埃落定。但是大四英語班的課已寥寥無幾，一周兩次的課，張月明開學(xué)第一周全都缺席了，她終究還是心懷恐懼。
昨晚竟然夢到了阿曼達。夢中一圈人圍觀什么，她走上去探了一眼就知道那是阿曼達死在焦灼的土地上，盡管他的臉埋著。夏天太熱了，蒼蠅在他身邊飛，旁邊的人指指點點看熱鬧，張月明心痛得要命，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醒來時滿頭滿臉都是汗，后半夜再也睡不著了，她決定天亮就去江大看看，她也不知道要去看什么，但就是有種強烈的感覺——她要回去。
以前來江大，張月明都會迷路，這次她憑著感覺走，竟找到了阿曼達的宿舍。望著那座熟悉的灰撲撲的樓，她苦笑一下，坐在樓對面的小石凳上。
此時此刻她再也不刻意避開有關(guān)他的記憶，閘門打開，往事傾瀉而出。
“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福，能抵擋末日的殘酷，在不安的深夜，能有個歸宿”，她記得那時兩個人慢慢跳著舞，她隨口唱出這首歌，不知道阿曼達當(dāng)時心里在想什么?，F(xiàn)在進到宿舍去，或者讓人幫忙把他的同學(xué)叫出來，只要問一問或許就能知道，他到底有沒有騙她，他到底有沒有愛過她，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但是，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問清楚又怎樣？何必又讓自己陷入歇斯底里的地步，何必又讓過去的事來增添此時生命的沉重。
張月明坐著，思緒翻涌，不知該怎么做，不知該如何決定。曾經(jīng)柳暗花明，感覺一切全然美好起來，如今才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以后的路是很長呢，心中的恐懼也是少不了的，該如何是好。她抬頭望天，上天也不能給她答案。
夏天已結(jié)束，愛人已遠走，有些要來的東西還沒來，譬如初次發(fā)病，譬如新的開始，她坐在那里，只能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