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傳廣回家后,滿腹狐疑,打發(fā)貼身小廝青子,去打聽對門鄰居情況以及石磨盤不能坐的原因。
青子回來后說,對門鄰居大名叫伯玉壘,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歪嘟泥錢兒,他還有個哥哥叫伯玉堂,他家世代都開酒糟坊,家大業(yè)大,可惜父母早亡,留下這兄弟兩個,都瘋瘋癲癲,半癡半狂。父母過世后,家里的酒糟坊就不開了,伯玉堂還把好好的結(jié)發(fā)妻子休回娘家,三個孩子也不要,家中錢財只留了一點,其余全給了妻子。突然有一天伯玉堂心血來潮,收拾些金銀帶在身上,一把火把宅子燒個精光,跑到村南去看火燒云,你說是個十足的怪人不?
不成想,一不小心把他兄弟伯玉壘的房子也燒著了,剛好伯玉壘不在家,不知跑哪里閑逛去了。
伯玉堂本想去五臺山當(dāng)和尚的,發(fā)現(xiàn)燒光了伯玉壘的房子過意不去,把當(dāng)盤纏的錢拿出,找來木工、瓦匠給兄弟重新蓋房子,做了家具之后,才徒步去了五臺山。
幾年后,伯玉壘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變了樣,尤其是發(fā)現(xiàn),那個石磨盤當(dāng)了墊房角的地基后就發(fā)瘋了,大吼大叫,要找他哥哥伯玉堂,此時伯玉堂已跑到五臺山當(dāng)和尚去了,哪里找去。
伯玉壘只得找了小工來,想把那塊石磨盤挖出。結(jié)果挖到地下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石磨盤上下兩層,均被厚厚的大石條壓在上面,要挖出來,就得拆掉房子,只得作罷。
據(jù)說挖磨盤的原因,是因為磨眼里藏有什么釀酒秘方,如今磨盤也挖了,還是沒找到,伯玉壘失魂喪魄一般,讓小工把上頭這層磨盤用土埋上,不愿意讓別人坐??上Р皇亲约旱娜忾L不到自己身上,時候長了土就脫落了,加上孩子們淘氣,經(jīng)常挖,石磨盤慢慢又露出來,孩子們經(jīng)常跳到上邊玩,伯玉壘每次見到石磨盤上有人就要阻止,后來就變成罵人。于是離那個石磨盤遠點,成了柳樹村不成文的規(guī)定。
不讓別人坐磨盤,肯定另有所因,至于到底是什么,大家都不得而知,按說秘方早沒了,關(guān)磨盤什么事。
好在伯玉壘這個怪人不經(jīng)常住這里,不至于天天給人添堵。
衣傳廣聽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問青子,伯玉壘有無妻子。
青子回答,聽老人們講伯玉壘結(jié)過婚,太太不是本地人,相貌家教都是百里挑一。但他的太太生孩子時難產(chǎn)死了,有人說孩子活下來了,跟著姥姥家,也有人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反正他的孩子,從來沒有人見過。年輕一些的人都說他是光棍,無妻無子。
衣傳廣隱隱覺得這人有些故事。
因為丟官的事,衣傳廣經(jīng)常思前想后,要么反復(fù)回憶當(dāng)時的過程,吸取經(jīng)驗教訓(xùn);要么思索以后的營生,何以為生是個問題,就算這幾年不急,一大家子,每人一張嘴,總要吃飯,天長日久,光靠收租子度日,是沒前途的。早晚要找個營生做?!霸缤硪龅氖?,就要早做。”他想起父親說過的話,不由又陷入愁思。翻了一個身,看看窗外,天還是黑的。
衣傳廣自從回家之后,已失眠多時,這一天也不例外,公雞打過第一遍鳴,他就穿戴整齊走出院子大門。
人都說落魄之人怕見人,他倒?jié)M不在乎,反正他誰都不認識。他邁出門口,挺直背,習(xí)慣性地,像做官時那樣,用手正了正帽子,轉(zhuǎn)身剛要往街上走,忽然遠遠地看到,胡同口有一個人,坐在地上,端一個酒杯,敬那個石磨盤呢!
他悄悄走近,只見那人正是怪人伯玉壘,口里念念有詞:“你一口,我一口。我有你也有!”
衣傳廣站在伯玉壘身后鞠躬。
伯玉壘感覺到有人來了,一驚,站起來上下打量了衣傳廣一下:“你富貴之人,我潦倒窮漢,你給我行禮干什么?”
“天下之人,有富有貧,自夏商,恒也。然高下貴賤卻不能以財富區(qū)分。”衣傳廣扶了扶帽子。
“我是歪嘟泥錢,怪人,傻人,窮人。我們不是一路的?!辈駢疚罩票?。
“伯叔所說稱謂,全是世俗上的。凡是世俗上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的,不一定是對的。我斷定,你是高人,潛龍也,故行禮?!币聜鲝V恭敬地拱一拱手。
“哎哎哎,你這是折煞我,我還想活到九十九呢!我是粗人、丑人,不敢受溢美之言。你看我這模樣,有人說過,”他咳了一聲,臉上略帶幸福的笑容:“氣死木匠,難死畫匠,氣挺了吹糖糖人滴?!?p> 衣傳廣見他幽默,忍不住笑了:“長輩不必過謙,看在同是愛酒之人份上,請隨小侄至寒舍略敘一二,以解我仰慕之苦。我知道您手上的酒釀造手法不一般。”
“哎哎哎,打住,打住,再這么文縐縐,我馬上就走。我歪嘟泥錢兒只受的了別人對我說的‘哪涼快到哪呆著去’”伯玉壘模仿別人的口吻。
“我家涼快,我家涼快,哈哈!”衣傳廣拉著伯玉壘的衣袖,興高采烈往家走。
“好吧,看在同是愛酒人的份上……說好了,我是個浪蕩人,不懂規(guī)矩,不要嫌棄……”老頭有點高興,還有點啰啰嗦嗦。
衣家的宅子,就在胡同西側(cè)最北端,還是衣傳廣祖父衣靜寬留下來的。父親衣行遠和姑姑衣佩香從小在這里長大,衣行遠生下衣傳廣后不久,攜妻帶子赴江浙走馬上任,一任二十多年,不料在丁父憂后不久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不到一年光景也撒手人寰。
衣傳廣丟官之后回到祖居,跟他一起的還有母親、妻子以及四個兒子,都住在這座大宅子里。
母親楊太夫人住在最東頭兩間抱夏,衣傳廣夫婦住客廳西邊一間,跟母親算是大連間。
大兒子衣世琦夫婦住東廂房北邊兩間,二兒子世珍夫婦住西廂房北邊兩間。正屋西邊兩間都是單獨的門口,三兒子世瑜和四兒子世瑛各住一間。
大門樓在院子最南邊,沖著胡同,朝東,高大氣派,挑檐結(jié)構(gòu),檐角有石雕榴開百子圖。門楣正中青磚上刻著四個大字“福祿康壽”,大字上方有黃綠相間的福祿彩繪,大字兩端的門楣上分別刻著“庚”“寅”兩字。門楣下方的門框上,雕有花卉蝴蝶圖案。兩扇黑漆大門,門面上掛著獸首銅門環(huán)。門前放有兩墩抱鼓石,石上刻著劉海戲金蟾花雕,古樸大方。
里頭兩進院子,進大門之后,是外院,順著甬路右拐,一道栗瓦粉墻橫亙眼前,左右有東西廂房若干,粉墻中間一道垂花門,比大門樓子的雕刻精細百倍。麻葉梁頭下,倒懸兩根透雕蓮瓣垂花柱,兩垂花柱間的橫木上是油漆彩畫。整個垂花門采用一殿一卷式門柱,門洞里有雕刻精美的花枋。
伯玉壘來不及細看,隨衣傳廣跨進垂花門,順著帶雙錢紋圖案細石墁的甬路,往正屋走。他邊走邊看,只見四面抄手游廊環(huán)繞,北邊五間懸山頂正房,前后出檐,左右各有東西廂房四間。正房前,甬路兩邊各植一棵石榴樹,累累果實掛滿枝頭,比紅花更艷。
伯玉壘在心里說,不愧是世代做官的人家,這氣派,我們做酒槽坊的經(jīng)紀人家?guī)纵呑右糙s不上。
衣傳廣說著“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一直把伯玉壘讓到正房最中間的大會客廳,此時天才剛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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