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朦朧的月色已變得如冰盤般透明光亮,已漸漸偏西,清冷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
桌子上的翡翠盤中菜已空,琥珀色的酒壺中還有微溫的酒,逍遙侯在椅子上早已睡著。
唐琪的一雙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fā)著光。
遠方的凌晨里,又傳來船上姑娘漁家的歌,荷葉荷花相間斗。紅嬌綠嫩新妝就。昨日小池疏雨后。嗓音清亮,曲意婉轉(zhuǎn),聽著悅心。
秋無意不知何時已醒,低低的接了一句,鋪錦繡。行人過去頻回首。
倚遍朱闌凝望久。鴛鴦浴處波紋皺。誰喚謝娘斟美酒。
看著唐琪的眼睛在微明的光中閃著,秋無意沖著唐琪忽又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徘徊和彷徨之意。
唐琪卻忽然莫名的說了句話,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我們四川人最講究水滴石穿,凡事堅持堅持就是對頭。
秋無意忽然覺得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秋無意喜歡坐船,現(xiàn)在又坐在喜歡的船上,烏篷船。
人只要活著,就盡量要做一些讓自己盡量開心的事。
水面碧波粼粼,空中一碧如洗,甚至連涼涼的風(fēng)都帶來一絲甜意。耳畔漁家的歌,岸邊魚販的嘶吼,帶來的都是暖暖的生活。
船是逍遙侯雇的,銀子是逍遙侯給的,你想坐幾天就坐幾天,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船艙里擺滿了酒,各式各樣的酒壇。
旁邊也擺滿了吃的,蒸的、鹵的,各式各樣的點心。
兩張窄窄的躺椅上,也換上了嶄新的毛皮,躺上去是即愜意又舒服。
船兒劃的很穩(wěn),不緊不慢的在河流中穿行,一點兒也趕不到顛簸和搖晃。
秋無意并不是一個很喜歡思考的人,一想到很多事情就覺得頭疼。他喜歡緩慢的推著事情走,而不是思考這些事情的后果。
他的眼角有了許多皺紋,也許每一條皺紋里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只有他的眼睛,他那雙穩(wěn)定白皙的手,卻是年輕的。
他拼命想集中自己的精神,他有許多事都要集中精神來思索。可是他的精神恍惚是神游天外。
唐琪在船艙外面的船幫旁,一只手在水里劃著,水流嘩嘩,劃過手的瞬間有種絲滑的順暢,顯得十分開心,一邊低低哼著川味的民間小調(diào)。
那只平時拎著的黑色箱子放在腳旁邊,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顯得很是舒服。
河水不停的淌著,緩慢而又不息的向東流去,船夫劃的槳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音,槳聲很輕快,不時從水里傳來一陣一陣的魚腥味。
“世上有沒有從來頑皮的人?”
這問題最正確的答案是:“有?!?p> 從來不頑皮的人,就絕不會是聰明人。
秋無意忽然想到了私塾老師的這句話,現(xiàn)在看來也確實有點道理。
笨有笨的活法,笨鳥就要先飛,這點毫無疑問。
你承認笨就要按笨的節(jié)奏來,一板一眼的做些笨的事情,笨不丟人,但是笨而不努力才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秋無意不是聰明人,卻的確按照一板一眼的原則來做事情。
船在水中劃著,本來就是三個人在船上。
忽然之間穿上莫名跳上來一個褐衣人,這褐衣人還是蒙面背劍的人,換了任何人都要大吃一驚的。
幸好秋無意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有武功奇形怪狀的多的事,也不在乎這一個。
看見了這個跳上來的褐衣人,秋無意也感覺到一陣心塞,簡直喉嚨里有塊大痰、濃痰吐不出,即膈應(yīng)又噎的慌。
跳上船來的是個褐衣人。
這人就像一條泥鰍一樣,滿身褐衣,褐褲子、褐靴子,臉上也蒙著塊褐色的巾,只露出一雙爍爍有光的眼睛,身后還背著柄褐色的長劍。
船在水上劃著。
船并不是靜止的。
這人靜靜地站在那里,簡直就好像早早的站在這里似的,似乎不是一躍而上來的,船行平穩(wěn)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看到褐衣人,唐琪先是吃了一驚,繼而臉上卻是殺氣大盛,唐門的人仿佛天生帶著種凌厲逼人的殺氣。
褐衣人即沒有聽見別人的動靜,也沒有看見別人的不愉快。
他正在全神貫注的研究這個很精致的箱子。
這口箱子就擺在他面前的倉底上,上面雕刻著很精致的花紋,秋無意閉著眼都能知道箱子是什么顏色和形狀的東西。
褐衣人好像發(fā)號司令慣了,沉悶的聲音問道:“這是哪里來的?”
秋無意道:“這本來就是我的!”
褐衣人道:“你從哪里得來的這口箱子?”
秋無意道:“不知道!”
褐衣人道:“箱子里有什么?”
秋無意現(xiàn)在也不知道,就算以前知道是什么,也不能肯定唐琪往里又放了些什么。
唐琪卻斜倚著船幫,道:“你為什么不打開來看看,難道你怕里面會會有鬼手?”
褐衣人卻理都沒有理她
他打開了箱子,眼睛立刻凍結(jié),整個人都怔住了。
精致的皮箱里裝著的,竟是一把小小的唐刀,還有一根黑色帶子。
秋無意也不禁暗暗佩服唐琪的偷梁換柱,每次玩法都不一樣。
早晨明亮的陽光下秋無意的臉色看來也有點發(fā)白,似乎也不太好受。一夜宿醉的人,早晨醒來通常都是頭疼,所以秋無意也是側(cè)著身子靠著毛皮墊看這個褐衣人。
逍遙侯真是會享受,秋無意在想以后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學(xué)學(xué)。
褐衣人好像也沒把船上的三個人當活人看,從一個死人手里拿走點東西當然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從一個不動的活人手里拿走點東西那就是明目張膽的搶劫了。
唐琪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黑龍會武功的厲害,沒有出手是因為沒有把握。
秋無意卻微笑著道:“不知道閣下找到了嗎”?
褐衣人半蹲著對著箱子正兀自發(fā)呆,
靜。
除了水流發(fā)出的“嘩嘩”聲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船夫嚇的不輕,蹲在船艄旁,一動不動,打家劫舍的經(jīng)歷太多,知道抱頭不動就能救自己一命。
褐衣人正端詳著那把唐刀,準確的說這是一把短劍,只不過劍頭像刀一樣,沒了鋒利的劍尖,多了平口的切削。
劍。
一柄很薄的劍,很輕,連劍柄都是用黑色的布纏繞而成。
更沒有劍鍔護手。
因為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但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擋得住。
因為這是一把扶余武士用來自裁的劍,自己刺向自己的腹部,然后橫拉。
那種痛苦與決絕絕不是普通人能承受,正因如此,武士才受人尊重。
褐衣人的眼里突然起了一陣奇怪的光芒,瞬間卻又消失了。
等,不但是種享受,也是種藝術(shù)。
褐衣人似乎很懂得這種享受,也很懂得這種藝術(shù)。
他安安靜靜的在哪里一坐,烏篷船順著河流不急不徐的慢慢飄著。
剩下三個人在那靜靜的看著。
過了半響,秋無意打了個呵欠又笑了笑道,難道閣下也不吃午飯的么?
褐衣人這次沒有閉嘴,有的吃當然吃,沒得吃也之能忍者,聲音洪亮而充沛。
秋無意嘆了口氣,至少你還沒有想好,不如讓船家繼續(xù)劃,你繼續(xù)想。
秋無意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冥冥之中就像一把無形的手推動著到這里。
他的生命就像這首小船一樣,在河上漂流著,隨著水流奔向大河奔向大江奔向遠方。
所以秋無意一點也不著急,這褐衣人自然也是黑龍會的人,只不過比之前的幾個都要有趣的多。
這個褐衣人的的眼睛明顯不同于中原人的眼睛,不僅爍爍閃光,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詭奇之力,就好像你在夢中見到的魔幻之眼,令你醒來后還是覺得同樣可怕。
秋無意知道有些帳的確需要用血才能去洗得清,但是他不想,至少從他踏上江南的土地遇刺那一刻他就知道。
他的確知道,有的賬你只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秋無意只怕一點點血還不夠,要很多血,你一個人的血還不夠,要很多人的血。
這壓根不是秋無意所想的。
過了很久,他才喃喃著道,有的賬你只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一陣河風(fēng)吹過,平靜的水面起了一陣漣漪。
褐衣人鬼笑了兩聲,嗤的一下跳進了水中的漩渦里,一個巨大的漣漪散開后,褐衣人再也不見了。
唐琪看看秋無意,秋無意還是面無表情的在那斜倚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江湖上總會有一些打抱不平的人,這些人只要能覺得做一點正義的事情就會覺得很開心,睡地鋪也沒關(guān)系,餓兩頓也沒關(guān)系,甚至連天塌下來他們都不會在乎。
恰巧秋無意就是這樣的人,困惑越來越大,興趣也是越來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