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雨霏霏,春意闌珊。
清晨,待鳳韶到了從前步臨風的府邸,大雨放罷,烏云散去,空氣彌漫著清涼之味。
這諾大的侯府,曾經(jīng)是怎樣的門庭若市,可步臨風死去之后,卻是門可羅雀。
她邁進府內(nèi),耳邊刮過烈烈風聲,微微吹起她的裙擺和長發(fā),單薄的身體定格在上午明媚的陽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長,透過了墻。她轉(zhuǎn)頭看向院子里那一株槐樹,此時枝杻有些空,樹底下的石凳似乎是落了厚厚的一層灰,石桌上擺著一本泛黃的書卷,也再等不來拾起它的人。
這座沉默的府邸,等了很久,等待雨過,等待歸期,等待不遠萬里而歸來的故人,可此時卻是煢煢孑立,了無生氣??蔹S的窗柩下,雁子窩已經(jīng)搬空,墻壁調(diào)落瓦灰,這悠長陳舊的景物還不如梢亡更干脆,它茍延殘喘的模樣,最讓人心涼。
鳳韶深深吸了一口氣,朝廳堂走去,待見到熟悉的身影時,鳳韶行禮道:“尹大哥?!?p> 尹昱朝含笑點點頭,隨口道:“你來了。”
鳳韶微笑回應(yīng),她環(huán)視周圍,這里還是老樣子,只是變得更空蕩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踏進步府了,她懼怕這里的空氣,懼怕這里的陽光,懼怕這里熟悉的陳設(shè)、熟悉的味道,因為那些一點一滴都會勾起她的無盡思念。
鳳韶徑自走上前,她手指微微顫抖,輕撫著牌位上的名字,嗅著空氣中熟悉的雪松木的味道,不由勾勒回想起她和步臨風那些美好的時光,支離破碎的情感一點一點的又被重組。
尹昱朝見狀關(guān)懷道:“你瘦了許多,聽你大哥說你近來身體不好,你要照顧好自己,臨風若是看你這樣消瘦怕是要心疼死了?!?p> “他...會在乎嗎.....”鳳韶苦笑一聲,輕聲問道:“尹大哥可有心中所求之事落空過?”
尹昱朝神情一滯,不明她忽轉(zhuǎn)話題,應(yīng)道:“自然,人生在世怎會沒有過憾事。”
她若有所思的講道:“小的時候我特別想吃千層糕,可那時因為種種原因一直吃不上,后來我吃到千層糕之時,我原以為我會特別的心滿意足,可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過了我期盼的時候它就已不再美味了。”
這一年的時間里,步臨風的確活著,他以另一個身份、另一副面孔活在他的使命里。而她一直在幻想未來有一天,他會安然無恙的回到她的身邊,她就在想啊,那時她再也不會放開他的手,再也不讓他離開。
這一日終于到了,可她卻變了。
愛過一個人,為一個人痛苦、折磨、煎熬,是不會如此輕易抹去。但這樣的感情,在幾番周折顛沛流離后,還能剩下多少呢。
尹昱朝思襯片刻,溫聲安慰道:“我知他不在的這段時日,你過得不易,不過如今你們二人也算苦盡甘來了,你再耐心等等,他定會去皇上那兒求娶你?!?p> “你知道我最厭惡什么嗎?”
忽然一陣簫瑟涼風灌入廳堂進來,外面的枝杻沙沙作響,藏在深處最嬌嫩的初生葉子禁不住推殘,被風卷下樹干,最終墜落在地上潮濕的泥土。
門后的男人眼眸一怔,身體不自覺僵硬住。
鳳韶看著牌位上的字卻不敢眨眼,即使眼睛睜得酸澀,她也在拼命堅持,她怕一闔眼淚水就會落下。她哽咽了一聲,繼續(xù)說:“我這十多年里,幾乎一半的時間都在等,我在等自己變強大,在等一切能變好,在等他回來,可等待真的令人失望又疲憊?!?p> 鳳韶終究還是忍不住落下一行清淚,她道:“他說,他去去就回,黃沙埋骨,等著他的人,一定愛他,也一定恨著他?!?p> 璟王起伏的胸口,在這一刻停滯。
待她離開后,步臨風才緩緩從虛掩的門后走了出來。尹昱朝見他神色惆悵迷惘,便拍了拍他的肩,叮囑道:“我知你焦急,可眼下是多事之秋,你剛回來,有些事還需再等待一些時日?!?p> 外面的烈風停了,陽光穿過云層斜照下來,溫暖和煦。
鳳韶出府后,馬車旁的男子迎了上來,恭敬的稟道:“唐小姐,我是璟王殿下身邊的扶沉,殿下差我請您去華悅樓一敘?!?p> 鳳韶眸底的決絕漸漸濃郁,她冷顏道:“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他剛回安陽,萬事還是謹慎些好?!闭f罷,她提步邁入馬車中。
......
鳳韶回到鐘靈院后,正逢來給她把脈的易幽,易幽卻見鳳韶一副凜然的樣子,低聲向易念問道:“尊主這是怎么了?”
易念輕嘆答道:“尊主方才去了步侯的府上。”
易幽當即了然,自從步臨風離開后,便有愁苦一直郁結(jié)在她的心間。易幽看著她眉宇間凝著的憂傷,隨后落座在鳳韶身旁,詢問道:“步侯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你為何還是憂心忡忡?”
“原來到了如今...我和他到底不是一路人......”鳳韶目光失神的講道:“她們說的對,他是高高在上的璟王,以后是要繼承大統(tǒng)的人,他這樣的身份,身邊一定是比我更好的女子,比我溫順,比我賢淑,比我聰慧,她會安安靜靜地等候在燈火旁,迎他回家,陪他終老,舉案齊眉......”
易幽亦無奈的嘆了一聲,徐徐勸道:“璟王心中有您,便不會容別的女子的?!?p> “他是不會,那他的家族、他的父皇也不會嗎?一年前他能為了他的父皇離開這里,難道一年后他就不會為了他的父皇娶別的女人嗎?”一想到以后步臨風的身邊會有別的女子相伴,鳳韶就覺得胸口似乎被車輪壓過般,她抬手捂住心口,試圖緩解絞痛。
“我非你不娶?!?p> 幾人聞聲望去,只見步臨風從墻邊朝她走來,鳳韶萬沒想到他竟然會翻墻過來,臉色一變。她為那道熟悉的輪廓停了眨眼,停了呼吸,像僵滯的木偶,此刻卻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他身上是風塵仆仆的倦意和滄桑,不沾染灰塵,卻沾染了寒意,臉孔冷峻深沉。
步臨風正色道:“我差人邀你幾次,你全都避而不見,我只好親自來找你了。韶兒,到底怎么了?我們好好談一談好不好?”
鳳韶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那個日思夜想惦念的人還好端端的站在她的面前,身體都不由自主顫抖著,接著紅了眼眶。步臨風走上前欲要抱住她,她一把用力的推開他,拳頭使了勁的捶在他的身上,哭著喊道:“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她瞪大的眼睛里滾出倔強的淚水,落在他的指尖,他微微一怔,蹙眉看了一眼,眸光定格在她霧氣朦朧的眼睛。
鳳韶張大喘息的嘴巴,在這一刻僵住,忘記了合攏,也忘記了呼吸,只是那么看著他,近乎失望,近乎仇恨看著他,“你當我是什么?”
她單薄顫抖的身子,抽泣的哭聲,猶如一枚飄搖的落葉浮萍。見到她這樣,似乎在他的心間升起一陣狂風驟雨,毀滅掉了他的一半靈魂。
步臨風滿面愧疚之色,他自知一切解釋在此刻都是蒼白的,無力的說:“對不起?!?p> 鳳韶眼底覆著一抹決絕,黯然道:“易念,送客?!?p> 步臨風見她回房連忙要去拉她,而易念聽令后立即豎劍攔在他面前,步臨風急叫道:“韶兒!你別走!”
“殿下?!币子那謇涞穆曇繇懫穑齽褡璧溃骸暗钕驴芍?,你不在的這段時日,她是怎么熬過來的嗎?”
“她那樣哀慟,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剛從那場人間煉獄走出來的樣子。起初,這安陽城里的冷言冷語如刀子一樣傷她,她跟著唐夫人出去的時候,面對的都是別人的指指點點,那個時候,你在哪?過了半年,你仍沒有回來的音信,她不吃不喝,夜夜從噩夢中驚醒,我們想帶她出去散散心,她卻總是出現(xiàn)幻覺,竟把街上的陌生人當成了你,死死的抓著人家不放手,我們...我們都怕她得了失心瘋......”
“她好不容易變得溫柔一點,幸福了一點,然后所有都消失了?!?p> 易幽絲毫不顧及言重,仍冷言道:“你一句‘有急事要辦’便棄她離開,你知道她獨自一人如何承受的那些流言蜚語嗎?你知道她在這樣漫長的等待中有多么絕望嗎?你知道她這一年里經(jīng)歷的悲慘與艱辛嗎?這一年,你在北越當你的皇子,自然不知如同行尸走肉活在這世上是什么樣的感覺。璟王殿下,我家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活得很艱難了,若你不能做到言而有信,便請你不要再招惹她了?!?p> 步臨風啞口無言,他眼底一片暗沉,心口一陣一陣的抽痛。靜默片刻,他咬牙揚長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