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東開利寺內(nèi),自元祐初年受黨爭影響削籍安置郴州后,陳師錫便一直沉醉于山水之間,曠達背后未嘗沒有一絲無奈。
削籍是宋朝貶謫中很嚴厲的一種處罰,即把罪臣的名字從官員名冊中刪去,剔除出士大夫的隊伍,幾乎再也沒有了復起的機會。
而近日,陳師錫原本平淡的日子卻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改變。
他原本在朝廷當校書郎的時候便和秦觀有了交情,此次老朋友不幸被貶,就和他一同住在開利寺中,互相間也多個照料。
“少游兄,你來看看,這是坊間新傳的臨江仙下半闋,倒是比之前那個契合了不少?!标悗熷a將一卷抄錄好的臨江鄉(xiāng)下半闋拿出。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鼻赜^輕聲誦讀,隨后連稱三聲妙字,顯然認可了這半闋的真?zhèn)巍?p> “這據(jù)說是翠香閣的一位清倌人傳出,確實比此前那捉刀之作強了萬分,少游兄應當沒有看錯人?!标悗熷a言語里有些揶揄。
秦觀頗為尷尬的笑了笑,當日里呂璟一番說辭雖然沒有完全打動他,但心中對于這個天資聰穎的少年也很看重,隨后傳出其卑鄙行徑后秦觀也并未相信,倒是他的小兒子秦湛大呼痛快,甚至無意間還將呂璟冒犯自己的事情傳了出去,更引起無數(shù)人對呂璟口誅筆伐。
“那小兒來到這郴州城中也有些時日,以我對他往日行為觀看,不像是個會悶頭吃虧的主,不知道又會引出什么風波來?!标悗熷a言語中竟有興奮之意。
秦觀無奈嘆息一聲,將手中剛接到的一卷文書遞出,開口道:“你呀,就是往日里憊懶慣了,有個什么事情都覺得新鮮,那小子面對老夫都毫不畏懼,又哪里肯向流言屈服,這不,手段已經(jīng)來了。”
陳師錫沉默著將那卷文書讀完,面孔上竟露出了驚恐之意。
“劉奉世老大人也要摻雜進來么,這美食大賽又是個什么東西,自古以來還未聽說過有官府出面主辦這種賽事,這不是給新黨那群人送把柄么?”
“這事是吳珂那個浪蕩子挑起來的,背后少不了他爹吳毅的支持,通判都下了水,知州還跑得了么,誰不知道呂璟這小子和劉家小子走得近,不幫又能如何......”秦觀也不禁嘆息,有心拒絕這個什么評委的差事,卻也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沒想到郴州這般偏遠之地,也要受黨爭的禍害,他們分明是想借機把劉老大人問罪啊,其心可誅!”
陳師錫和秦觀兩人相視一眼,目中只有無奈,黨爭這種東西一旦擴大化,任何事情都會被牽連到上邊來,而且還不能不接,否則以后誰還肯加入門下。
就這樣,近些時日來在郴州周邊鬧的沸沸揚揚的呂氏子偷藝案終于在一則官府告示張貼后達到高潮。
郴州知州劉奉世老大人竟然要出面舉辦一場美食大賽,其中就有呂記豆腐鋪和新開的劉記青方的參與,不禁讓人們浮想聯(lián)翩。
除此之外,在得知大賽最終結(jié)果將會制成美食名錄公之于眾,并且邀請了秦觀和原龍圖閣直學士鐘傅為評委后,更是吸引無數(shù)人參加和觀看。
郴州城東街,已經(jīng)關門的呂記豆腐鋪內(nèi),劉赟一臉苦笑的看著眼前模樣奇怪的銅鍋,開口道:“大郎,黑市里關于咱們兩家的關撲已經(jīng)上升到十比一了,哥哥我后半生的幸??删投級涸谀闵砩狭?,萬萬不能輸啊。”
呂璟看他那擔憂的模樣,忍不住一笑,這次多虧了劉赟死纏爛打,這才請動郴州官府出面,將這美食大賽舉辦起來,至于成敗,他有著充足的信心。
“子善兄放心,此次不讓吳珂那小子賠的血本無歸,我就白辜負了我呂記的名頭!”言語一聲,呂璟繼續(xù)研究自己手頭上的銅鍋,不再理會劉赟的嘮叨。
另一邊,吳珂輕揮折扇,神態(tài)不善的看向身下如死狗般趴伏著的劉之敬,開口道:“這件事情是因你而起,本少爺不管你是真的發(fā)明了青方還是假的,都必須給我贏了那野小子,否則,后果不需要多說了吧......”
劉之敬渾身一顫,這位吳衙內(nèi)可是個下得去手的人物,本來只是一時氣不過,如今攪進了這般風波,也只有拼了,當下連忙磕頭,信誓旦旦的保證了一番后連忙離去,他一定要做出更好的臭豆腐!
日子在無聲中漸漸逝去,郴州要舉辦美食大賽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只是荊湖南路,周邊州縣的人也參與進來,原定的舉辦日期不得不一推再推,才終于安排妥當。
“大郎,你可一定要贏啊,我爹最近已經(jīng)接連收到梁燾、劉安世、韓維以及蘇家兄弟等多位大佬的詢問,這事再拖下去,怕是半個大宋都要摻和進來了。”前往賽場的路上,劉赟面目上難掩緊張。
呂璟也沒有想到區(qū)區(qū)美食大賽會引來這么多關注,只能說大宋如今黨爭之烈,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過度反應。
“子善兄放心,如今賽事的影響力主要也就集中在荊湖一帶,還未擴散太遠,而且小弟也做好了萬全準備?!眳苇Z指了指身后驢車上滿滿當當?shù)募一锸?,神情中透露出一抹自信來?p> 比吃比美食,又不是在東京那等繁華之地,小爺今天不讓你們漲夠了見識,就白瞎了這上千年的功夫!
郴州城南,原是廂軍廢棄的訓練場,今日里卻分外熱鬧起來。
原本的雜草枯木被盡數(shù)清理干凈,場地中央扎起了足有兩層樓高的彩樓,威武不凡。
正下方是評委和高官豪族的位置,清一色上好紅木椅,足見州府對這場賽事的重視。
四周則臨時搭建了許多爐火棚子,用以參賽商家們現(xiàn)場制作美食。
呂璟等人到來的時候,整個場地已經(jīng)人滿為患,男女老少皆有,不只是郴州人,說著外地口音的也不在少數(shù)。
將驢車上的東西卸下,呂璟點燃了灶火,劉赟在一旁搭手,此次下廚的是呂方,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堅持,不愿讓呂璟當著眾人的面接觸這庖廚之事,另一個也是因為呂記的吃食主要占在一個新字,呂璟的手藝未必就比呂方要好。
在他們的對面,吳珂也正將一個面目癲狂的中年人帶入場,隨行的還有很多小廝搬運食材。
雙方對視一眼,眉目間都有電光閃爍,周圍其他參賽的商家到來時也都會將目光投注到兩家身上,這已經(jīng)成為此次美食大賽最大的看頭,究竟誰在說謊,勝敗間自見分曉。
咚!咚!咚!
伴隨著衙役們敲動軍中大鼓,郴州知州劉奉世、通判吳毅以及一應僚屬紛紛入場,接下來便是三位評委登臺,分別是秦觀、鐘傅和張士良,其中秦觀無疑人氣最高,出場的剎那引起無數(shù)歡呼之聲,細聽下大多數(shù)竟是女子,引起呂璟心中腹誹無限。
隨后作為主辦方代表的郴州知州劉奉世出面說了幾句,亮了個相后便正式宣布大賽開始。
各家爐火紛紛在一剎那燃燒至極致,奔騰的火苗四散飛舞,似乎將整個場地都烘托的燥熱起開。
人們大聲呼喊著自己中意商鋪的名字,此次大賽吸引了荊湖一帶數(shù)十家知名店鋪,各個都人氣旺盛。
呂方單手握緊鐵鍋,手掌一抖滾油便隨之迸濺,呂璟在一旁將整治好的臭豆腐放入鍋中,一股異香頓時散開。
此次大賽每個商鋪要準備三道吃食,分別呈上由評委試吃并說明其中寓意,最后由評委打分,排定優(yōu)劣。
名次最高者就可以獲得百貫獎賞以及在郴州城內(nèi)免稅的優(yōu)惠待遇,其余名次也都各有封賞。
各式香氣在空中繚繞匯聚,引起無數(shù)人的向往呼喊,可以想見,此次大賽的優(yōu)勝者們在接下來的日子必然會迎來無數(shù)客人光顧,生意興隆。
時間過去了約莫兩刻鐘,參賽的數(shù)百商鋪終于開始將自己準備的吃食呈上,整個長桌都完全被擺滿。
按照要求,每道吃食下還要標記商鋪的名字和一段簡單描述,這就又有了講究,吃食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喪失味道,那么如何率先吸引到評委試吃,便也是一種本事。
秦觀將筷子拿在手中,看著眼前上百道精美吃食擺放,神情里竟露出一份無奈來。
前些時日師長蘇軾還回信調(diào)侃自己,別人貶謫都是清湯寡水、饑寒交迫,自己來到這郴州別的沒碰到,倒先有了大飽口舌之欲的機會,也不知道東京城內(nèi)的那些人會作何念想。
“臭中有奇香的青方?名字起得不錯。”秦觀一眼瞟到了呂記豆腐鋪呈上的菜式,正是被精細整治的青方。
伸出筷子輕夾了一塊,剛一入口,秦觀就被一股辣味直沖喉嚨,這是放了多少茱萸!
緊隨其后,卻是豆腐的潤滑感和那獨有香氣散布于唇齒間,竟回味無窮。
“這臭小子,當日里招待老夫可沒有這般上心,該打!”暗自嘀咕了句,秦觀手中筷子卻是不停,連吃數(shù)塊,隨后又飲了幾碗果術(shù)翅羹,其他的菜式卻是只淺嘗輒止。
鐘傅則盯上了劉記的豆腐,隨后又隨意吃了幾道,明顯有所取舍,只有張士良,一直笑呵呵的面容讓人瞧不出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