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可歸的狗?”李思弘驀的想著。有家和無家的區(qū)別在哪呢?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是一名商人,母親卻是一位端莊賢淑的家庭婦女。父親喜歡喝酒,性子倒是溫潤的。母親也就理所當(dāng)然的習(xí)慣了酒味。他的父親卻并不抽煙,用他的話講,喝酒算是一種高尚的下流,抽煙并不是。他雖然是一位商人,但是仍然是那種骨子里想要站著把錢賺了的商人,可惜事與愿違,生意場上的格局與規(guī)則就像是清晨荷葉上的露水,醞釀了一整晚而次日是否能夠生存完全取決于天氣。久而久之,父親由最初的應(yīng)酬上的喝酒變成平日里漸漸離不開酒,終于成了酗酒。而他的母親,也由最初的習(xí)慣了酒味,漸漸變成接受這酒味,最后變成忍受著酒味。他的父親在酒缸里泡得久了,性子也有些像酒了,日漸暴躁起來。在李思弘的記憶中,他的童年算是富足的,家里還有一個傭人——是他的父親專門花錢請來照顧那時剛剛又給自己懷上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的母親。他也很清晰的記得,在一個炎熱的太陽似乎都能變沉了的夏日的夜晚,他的父親脫下了白日里穿的整齊的白色襯衫,就著一盤子剛出鍋的椒鹽花生小酌,來緩解白日的不快,而母親坐在他對面跟他商量著裝修房子的事,他的父親磕著花生,半個臉紅紅的,燈光昏黃,只照到了他的上半臉,下半臉在黑暗里,光和影的錯雜將他的臉變得有些滑稽,像個小丑。眼睛也跟著找不這方向。母親突然不知哪句話就惹怒了他,他竟一把掀翻了桌子。這一掀,不僅掀翻了李思弘未來的弟弟妹妹,也掀翻了二人幾十年的夫妻情緣。他們離婚的時候,李思弘正好讀高一,那時的李思弘身材并不健壯,在同齡的孩子中,他更像是冬日里青石板上的人影。
后來的高中生活中,他時常形單影只,不喜歡同人講話,而讓他開始有所轉(zhuǎn)變的,是他的繪畫老師。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立志要做一名教師。他的老師教他如何繪畫,如何表達情感,如何與人相處。他也非常喜愛作畫。沒事的時候,他總是喜歡拿著一只鉛筆在白紙上畫人的眼睛,歡樂的,悲傷的,只是兩只眼睛,卻能夠表達出許多種情感。而他最鐘愛的,就是一雙悲哀的清澈的眼睛。他遇到他的一名妻子的時候就是如此,當(dāng)時的她在草地上作畫,綠的地,藍的天,紅的花,白的云,當(dāng)然他第一次看到那雙他畫了無數(shù)次的眼睛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不知所措,以為竟是那畫上的人物走了下來。她也發(fā)現(xiàn)了他,有相同羽毛的鳥兒總是能在相隔千里的地方感受到另外一半的氣味。她沖著他笑,眼睛在笑,李思弘看著她如瀑的長發(fā),像是著了太陽的光彩。她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認(rèn)真的畫著,而李思弘的腦海中全是她如有似無的眼眉云鬢——兩個月之后他們就走入了婚姻的殿堂,這是李思弘的初戀。
其實他的妻子感覺應(yīng)該同他是一樣的,他們的相識更像是畫里的人物,美好。而當(dāng)真實的婚姻生活開始,她發(fā)現(xiàn)李思弘和自己在一張餐桌上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累了一天回到家中隨意的脫掉了外套,穿著一雙露著腳趾的拖鞋的時候,她愣住了。她這是在介懷他嗎?他累了一天舒緩一下自己這時合理的啊,她開始不明白自己了。迷戀藝術(shù)的人總是容易陷入狂熱的愛戀,他們迷戀那種熱情經(jīng)久不消的快感,然而當(dāng)時間將熱情舒緩,他們反而會覺得不安全,于是在一個同樣的陽光明媚的下午,她提出了離婚。并不是因為她愛上別人了,而是因為他告訴李思弘,似乎她更喜歡在自己的世界中獨活,婚姻,看來并不適合她,李思弘對于她的要求斷然是不會反駁的。
只是他之后再也不作畫了。
而如今他送了一只無人收養(yǎng)的狗給那個她救下的女孩,顧小悠理所當(dāng)然的成了狗的主人,她執(zhí)意要給狗狗起個新名字就叫小白,李思弘又不會跟她計較,也就讓她那樣叫著,這只狗生活反而變得豐富多了。也算是因禍得福。這場變故不是好事,可是因此李思弘和陳家兄妹也成了朋友,時不時大家也會在一起聚一聚。李思弘也漸漸發(fā)現(xiàn)顧小悠并不像她平時那樣性情乖張喜怒無常,她其實是一個安靜的姑娘,無人之時,她喜歡一個人看書,他發(fā)現(xiàn)她甚至還出了幾本詩集,古體詩,現(xiàn)代詩……李思弘記得有一次給小白送新的狗糧,來到顧小悠家無意在桌子上看到了顧小悠的詩:
假裝
每次你在看我的時候我都會假裝不看你
因為我希望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喜歡我
而是因為你的好
我想我錯了
其實你身上有哪些好
好的過你喜歡我呢
于是每次和你照面
當(dāng)你叫喊我的名字
我都會轉(zhuǎn)身
盡管知道
你沒事
李思弘是語文教師,對于文字,他有著比一般人更加靈敏的感受力。顧小悠的寫這首詩的時候應(yīng)該很快樂。日子一久,漸漸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真實的這個女孩,他好像有點看不透了,看不懂了,她好似一個迷。突然記起陳家兄妹一早告訴過過他顧小悠很不幸的事,他雖然很好奇,但也從未多問,與小悠漸漸熟識了起來,也終究沒有開口。只是認(rèn)定原來之前她的尖銳,都是假象。
因為自殺的鬧劇,他們這幫人竟然意外的聚在一起,也不失為一件樂事,為了慶祝小悠順利健康地出院,順便感謝李思弘的救命之恩,他們計劃著出去集體旅行,釋放心情,增進感情。
這個提議是陳云提出來的,這個爽朗的姑娘心思澄澈如同湛藍的天空,她看待任何事物的角度都是絢爛的。比如,愛情一定是月亮下的情話,婚姻是只有愛情才會具有的結(jié)果,人與人的感情在她那里,都變的簡潔易懂,容易接受。可是這個提議卻讓李思弘有些躊躇,好像有預(yù)感即將會有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尤其是當(dāng)他看到顧小悠的時候,那些帶著閨中羞澀,煙雨蒙蒙的柳岸情懷竟然不自覺從心底升起了,他想保護她,是的,他從來沒有這樣感受到這種力量,想讓他從心底去用生命呵護這樣一個女孩。這種感覺,這種熟悉的感覺曾經(jīng)是多么的熟悉。早在三年前,他何嘗不是曾經(jīng)擁有過這樣的感覺呢?
那是學(xué)校組織的一場新年聯(lián)歡晚會,《春之聲》的音樂響起,他遇見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她是一名舞者,晚會結(jié)束后夜已深,李思弘幫忙清理場地,堆放晚會用品道具,卻不料大半夜卻還聽到練舞室中傳來的音樂聲,他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首曲子,正是他鐘愛的肖邦的《雨滴》,而這個女孩,就是晚會上領(lǐng)舞的《春之聲》上那個姑娘,她的頭發(fā)被盤在頭頂,白皙的面龐上黑色的睫毛被燈光打成散落的琉璃黃,她的嘴唇很薄,透漏出櫻桃般的紅色。她跳得很投入,長時間的運動使她兩鬢緋紅,像極了燈罩上有著粉紅色翅膀的蛾。她身著一身黑色的舞服,腳上是一雙紅色的舞鞋,她的舞姿是那樣破碎,隨著《雨滴》一點一點灑落在李思弘的心間。這樣的姑娘,怎么會有人不愛?當(dāng)時李思弘看見她的感覺就如同今日這般。
他想保護她,他發(fā)誓,那是他愿意傾盡生命去愛護保護的一個人。
而他們的分離,也如同《雨滴》一樣破碎。
她愛上了別人。
他變得更加不愿意輕易相信愛情了。也許早在很多年前他的啟蒙繪畫老師千辛萬苦將她從一個孤僻癥患者慢慢變回一個對未來有所憧憬的正常人,而如今,他的父母的婚姻以及他自己兩段短暫而莫名的婚姻使他更加愿意安于現(xiàn)狀。幾年過去了,生活的平淡和瑣碎縱然令他難安,可是對于感情,他是不想再去觸碰的了。
可是現(xiàn)在,這種感覺竟然又這樣出現(xiàn)了,竟然還是他一手救起的姑娘?也許是她的出場方式太過激烈——一個連生命都可以舍棄的人,縱然還是讓人心生敬畏的。
“一定不是的”。他在心底對自己說,仿佛是在告訴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