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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問津的地方

無人問津的地方

無人問津的地方 游戲搬運工 3712 2019-03-21 20:22:14

  我像溺水者奮力浮出水面般醒來,在人間四月快接近尾聲的時候。

  眼前是一片虛晃晃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之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樓上的那位新婚主婦應該又在例行公事般的打掃屋子。我伸手從床頭柜上摸到眼鏡戴上,借著從巨大的磨砂落地窗滲進來的日光,我無比清晰地看見了空氣中無數游動著的細小浮塵,它們像一夜之間被誰賦予了生命一般,宛若無數條剛剛孵化的魚仔,隨著無形水面之上主婦腳步的移動,有節(jié)奏地徜徉在透明的空氣之海里。而我則像是睡在水底的巖石,默默看著眼前歡快的浮塵們。人們很少會在意空氣中這些微不足道的小黑點,它們小到如果不借助燈光就無法看到的地步,這世間有太多其他的事情占據著我們的注意力,支配著我們每日的生活作息。然而就算看不見,它們卻是真實存在的,以其自有的速度慢慢上升下沉,落在我們裸露的肌膚上,落進我們的鼻孔里,濕潤的眼睛里,微開的嘴巴里,最終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我扭頭隨著光線射進來的方向看去,磨砂落地窗外是融化成一團亮光的初春艷陽,陽臺上剛剛盛開的海棠花影參錯,關不住的鳥鳴從縫隙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瀉進來,鳴聲清脆,分不清是什么鳥的叫聲,卻讓人心生愉悅。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間四月天,人們在各自分配到的角色里各司其職,維系著如此龐大的人類社會的正常運行。

  起床后,我花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將胡須剃干凈,又沖了個澡,然后打開衣櫥,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F如今,人們在選擇衣服時,考慮到的早就不是保暖,也不光是審美,在當下社會,衣服其實已經在無形中又多了一項功能——偽裝。人們通過穿不同的衣服來偽裝成不同的身份,融入不同的群體,扮演不同的角色,而我今天則要偽裝成一位溫暖的父親——今天是與女兒理莎約定好見面的日子。

  時間還早,我打開冰箱,用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做了簡單的早餐。在這期間,用迷你音響聽不知名歌手唱的歌。那個慵懶的女聲唱道: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

  吃完早餐,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臺趴在欄桿上抽煙。眼前是沐浴在橘紅色晨光下的城鎮(zhèn),錯落有致的民居和公寓樓靜默如連綿的山巒,星星點點的行人散落其間,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不清楚他們各自的生活和苦難,但又不難想象出。此時樓上年輕的新婚主婦也正好出來曬被子,趴在陽臺上拿著一把撣塵拍“噼里啪啦”地拍打被子,寄居在被子上的灰塵紛紛凋落,在我眼前紛飛而下。拍了一陣之后,主婦才發(fā)現了樓下的我,連忙用手捂住張大的嘴巴,露出愧疚而禮貌的笑容和我說早安,以及道歉。我也回應地笑了笑,道完早安再說句“沒關系”。我住在大阪南部一個并不怎么熱鬧的郊區(qū),自從三年前和妻子離婚搬過來之后就一直沒換過。相較于之前居住的心齋橋地區(qū),我十分喜歡這個叫做“遠里小野”的地方,有點世外桃源的閑趣,雖然不及心齋橋熱鬧繁華,生活也沒有什么不便。而且對于干我這一行的人來說,越是熱鬧的人群,就越意味著危險。

  收拾完畢后,我戴上口罩,出門乘坐南海電車前往約定的場所。電車上擠滿了面色疲倦的上班族,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從質地優(yōu)良的公文包里掏出一疊文件在認真地看著;中年男子旁邊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女子,看她的穿著應該是在百貨公司的某個化妝品牌店里上班,每天都要以笑容示人,以致眼角已經有了細紋,此刻正旁若無人地對著一枚便攜式梳妝鏡化妝,涂上一層層鮮艷的眼影,接而化眼線,貼假睫毛,涂上櫻色唇彩,她在輕微搖晃的電車里駕輕就熟地完成了這一系列步驟,審視著鏡子中的妝容,面露滿意之色,然后將各色各樣的化妝小盒收進手提包,閉上眼睛似乎在醞釀著接下來一天都要一直保持的笑容;坐在我身旁的是兩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剪著同樣的寸頭,穿同樣的校服,細聲討論著學校里的趣事;站在門口的小個子女生則默默地從包里掏出一本《人間失格》讀了起來……我習慣觀察身邊的每一個陌生人,從他們的穿著打扮猜測他們的身份,從他們的表情揣度他們此刻是喜是悲,經營著怎樣的人生。這也許是我的職業(yè)病,畢竟我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摸索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我們這一行的基本職業(yè)素養(yǎng)——人是我活動的資本。

  到了約定的場所時,理莎和她的母親已經在那兒了。隔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朝她們的方向揮了揮手,理莎立即看到了我,興奮地撒開她母親的手,歡快地朝我飛奔過來。

  我蹲下身子,張開雙臂等待著像一團粉紅色棉花糖似的她撲進我的懷里。理莎今年七歲,長得十分甜美可愛,扎著兩束烏黑的馬尾,穿一身粉紅色的連衣裙,一雙被濃密的睫毛簇擁著的黑眸子就像水底藏在濃密水草里的鵝卵石。她從我的懷里抬起頭來,對著我露出勝過春風拂面的笑容,用日語喊了聲“爸爸”。我恍惚了一下,只覺得這一切真實得可笑。

  理莎的母親也走了過來,看著眼前“父女團聚”的場景,露出了欣慰的笑,然后看了看手表,對我微微鞠了個躬,開口道:

  “陳先生,早上好,我忙著去開會。理莎醬就拜托你了。下午兩點我會再到這兒接她?!?p>  說完她又看了眼手表,再次確認時間。

  理莎的母親奧田京子是個十分精致干練的現代日本女性。她穿著一身高級定制的啞色套裝,頭發(fā)一絲不落地從中間齊整整分開,在腦后匯成一束黑色的發(fā)髻,露出形狀好看、戴著金色耳墜的雙耳,淡淡的妝容也是精致得無可挑剔,理莎遺傳了她母親的眼睛,京子同樣有著一雙十分惹人矚目的雙眼,只不過較于理莎雙眸中的無邪,她的眼中則了幾分銳利、幾絲不甘、還有一點隱隱爍爍的倦意。不過這些細小的情愫都被她用水波似的笑意給完美地遮掩住了,讓人在轉頭之后,記住的只是她那一雙笑眼。

  我也站起身和她打了招呼,京子蹲下身子,替理莎整了整衣服,交待理莎不要亂跑,要聽話,然后便起身踏著頻率驚人一致的高跟鞋,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一直看著她的背影,這時理莎拽了拽我的手指,抬著臉模仿著大人的語氣對我說道:“媽媽一向都是這么風風火火的,我現在有那么一點點理解了,爸爸你為什么要和媽媽分開了?!闭f完便伸出手捂住嘴偷笑了起來。

  我彎腰輕輕捏了捏她兩瓣有點嬰兒肥的臉龐,也跟著她一起笑了,說道:

  “你個小人精。三個月沒見爸爸,有沒有想爸爸?”

  “特別——特別——的想,”

  理莎拉長了聲音回答道,

  “爸爸你什么時候才會搬回日本來???”

  “很快的?!?p>  “那到時候可以跟爸爸住一起嗎?”

  “如果媽媽同意的話?!?p>  理莎立即歡呼雀躍:

  “太棒了!”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guī)е砩チ擞螛穲?,去吃漢堡,去廣場上喂鴿子,盡量在有限的幾個小時內,盡量扮演好一個稱職父親的角色。喂完鴿子坐在廣場水池邊吃冰淇淋的時候,剛才一直玩得十分開心的理莎突然情緒低落了下來,只是低著頭默默地吃著。許是她意識到再過不到半個小時,媽媽就會來接她回去,我們這次短暫的見面即將結束,下一次再見又會是三個月后。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問道:

  “學校里最近還有人欺負你嗎?”

  理莎搖了搖頭。

  “之前媽媽讓你吃的藥你有乖乖吃嗎?”

  理莎點了點頭。

  “爸爸你要過三個月才會再來日本嗎?”

  理莎問我。

  “三個月很快的,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上一次見面,就是一起去看了海底世界的那次,不就是三個月前嗎?一下子不就過去了?!?p>  理莎又點了點頭。

  我默默地看著身邊的理莎,她額頭的碎發(fā)被廣場上的風輕輕地吹拂著,睫毛在臉頰上投射出細細的淡影,像兩片淡淡的哭痕,讓人心生憐惜。

  吃完冰淇淋后,我?guī)е砩匦禄氐降罔F入口處等待她母親。這期間理莎一直抓著我的手沒有放開過,她手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到我的手心里,掌心里似乎流淌著一條陽光下的河流。波光粼粼的是溫暖細密的汗珠。

  兩點一過,理莎的母親又踩著與之前不差毫厘的高跟鞋節(jié)奏出現在了人群里。她徑直走來,露出疲憊的笑意,對我點頭示意之后,從我的手里牽起理莎的手,又蹲下身子整了整理莎的衣服,詢問這一天與我相處的怎么樣。

  我在褲腿上擦了擦手心似有似無的手汗,心頭有股小小的失落,失落之后又覺得松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的差事。

  趁理莎去車站旁的洗手間的時候,京子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沒有寫字的信封交到我手中,并禮貌地對我說著感謝。

  我沒有打開信封就直接放進包里,知道里面像往常一樣裝著兩張平整的萬元日幣。

  “之后還要拜托你了?!?p>  京子笑道。

  “哪里哪里,是我要拜托您?!?p>  “真是多虧了你,理莎醬現在在學校里活潑了許多,最近貌似還交到了朋友。”

  “我也沒做什么,只是在見面的時候,按照您的要求努力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而已?!?p>  “理莎最近一直念叨著你,所以我在想如果你時間方便的話,我們是否可以將合同里每三個月見一次修改一下,一個月或者兩個月見一次你看如何?”

  “我這邊完全沒問題?!?p>  “具體細節(jié)我們下次再約個時間細談可以嗎?”

  “當然?!?p>  說完理莎從洗手間里走了出來,站在她母親的身邊對我擺了擺手告別。然后母女兩人就轉身刷卡進入地鐵檢票口,沿著樓梯一層層地走下去,理莎還一直回頭對我喊著“爸爸,拜拜?!蔽乙恢背⑿χ鴵]手,直至她們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整理好心緒,戴上口罩,轉頭離開了車站。等待著我的,是下一個需要扮演的角色。

  沒錯,我是一位演員,只是我的表演有點特殊,既不在片場,也不在舞臺;沒有觀眾,也沒有粉絲;沒有彩排,也沒有NG,我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扮演著一些人生命中缺失了卻又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可以是父親,也可以是兒子;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丈夫,我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完成規(guī)定的演出,付出規(guī)定的感情,以換取相應的報酬,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又是我生活的全部。

游戲搬運工

推書:《假面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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