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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十五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5057 2018-08-18 08:52:19

  一九四六年農(nóng)歷五月初六。

  天色剛剛放亮,英子從一個甜美的夢中醒來,朦朦朧朧地睜開雙眼,一張單純調(diào)皮而又略顯傷感的小圓臉映入她的眼簾——杏兒正側(cè)著身子用胳膊支著腦袋凝視著她,飽含水分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眨動著,像一片純凈的湖面上飄著一層薄霧。

  英子揉揉眼睛問道:“杏兒,你這是干啥呀?”

  “你個沒良心的......”話只說了一半,杏兒便趴在枕頭上抽抽嗒嗒地小聲啜泣起來。

  英子嚇了一跳,連忙探過身子摟著杏兒的肩膀輕聲問:“我哪兒惹你不高興了?”

  “你不知道呀?”杏兒淚眼朦朧地抬起頭,撅著嘴說:“你今晚就要搬到西屋,不跟我睡一塊了?!?p>  原來是為了這個。近一年的朝夕相處已形同姐妹,平日里還沒見過杏兒哭天抹淚,只有親姐妹才會舍不得自己出嫁,這是最真實的感情流露。英子的眼睛也濕潤了,略帶哽咽地安慰杏兒:“傻丫頭,我是你嫂子,咱還住在一個屋檐下,咱還是一家人?!?p>  “那能一樣嗎?”杏兒瞪起含著淚花的眼睛,不講道理地嚷嚷著:“你以前跟我好,成了親往后只會跟我哥一人好?!?p>  英子被杏兒可愛的稚氣逗笑了,掀開杏兒的被窩鉆了進去,用手指點著杏兒的額頭說:“你害不害臊呀?再過幾年你也要嫁人,你嫁了人就不跟我好了?要不這樣,我今天先不跟你哥成親,等你出嫁了我再嫁給他?!?p>  “那可不行,哪有先大后小的?其實,我是怕你以后不管我?!?p>  “說你是傻丫頭還真是傻丫頭?!庇⒆淤N著杏兒的耳邊小聲說:“我還教你識字,你和小木匠的事兒我也會幫你?!?p>  杏兒破涕為笑,又羞答答地緊趴在枕頭上。

  外屋傳來風箱有節(jié)奏的呱嗒呱嗒聲,是大槐娘在做早飯。英子拍了一下杏兒的肩頭,麻溜地爬起來穿上衣服下地,今天可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咋能睡過了頭,讓大娘做早飯?曾經(jīng)強烈地期盼著成親,現(xiàn)在卻趨于平靜,沒有過多的激動和期待,睡夢中竟然忘記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她想替換坐在草編的蒲團上的大槐娘燒火,大槐娘喜笑顏開地擺擺手說:“你今天啥也不用干,好好做你的新娘?!?p>  灶火映紅了那張皺紋舒展開的蒼老的臉。英子滿懷歉意地蹲在一旁,大槐娘推她走:“昨天剛洗的頭,別落上滿頭的灰,干干凈凈做你的新娘去。”

  英子來到院子里,院子已打掃得干干凈凈,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槐花素雅的清香,大概是山上和村頭的刺槐樹已全面開花,薄薄的晨霧和著槐花香籠罩在村子的上空,偶爾傳來幾聲牛吼馬嘶雞叫聲。廂房里熱氣騰騰,不時傳出羅二槐大嗓門發(fā)出的歡快的說笑聲,相比之下羅大槐則少言寡語沉默了許多,該做的都已做過,無需再多說其它的,只是一大早早早地起來磨豆腐,為今天中午的喜宴做準備。

  英子會心地一笑,徑直來到豬圈旁。兩頭純黑的小豬聽到人聲,馬上從豬窩里鉆出來,仰著頭哼哼著張嘴要吃的。英子把拌好的豬食倒在豬食槽里,滿心歡喜地看著兩頭小豬爭食,吃光了又一點點地添食,直到兩頭小豬肚子吃得滾圓滾圓的。今天忙起來恐怕沒有時間多喂幾遍豬,只好提前把豬喂得飽飽的。喂完了豬喂雞,今天不能把雞放到院子里,她把雞食倒在槽子里推進雞窩,重新關(guān)好雞圈門。

  干完每天早上必干的活兒,英子回到西屋。西屋地上的糧囤子已經(jīng)搬到廂房里,顯得空蕩蕩的,只擺著小木匠劉大壯利用邊角余料做的兩只方凳和一個空臉盆架;炕琴上整整齊齊疊放著兩床新被褥和兩個繡花枕頭,窗戶門上貼著英子親手剪的紅囍字——她的新房里只有這些東西了。

  她推開窗戶,讓槐花的香氣透進屋里,即便是一無所有,沒有夢想中的婚禮和親人的祝福,至少還有醉人的花香陪伴著自己度過一個女人最莊重最神圣的時刻。她把炕席和屋里的陳設(shè)重新擦拭了一遍,虔誠而坦然,今天她將在這間小屋里開啟新的生命之旅。

  一家人簡單地吃過早飯,那哥倆出去借桌子借碗,趁著這功夫,英子從里到外換上早就準備好的新嫁娘的衣服,揭開辮子,讓大槐娘給她盤上中國式的發(fā)纂兒。

  大槐娘一臉凝重地坐在英子的身后,緩慢而有條理地梳理著她的長發(fā),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閨女出嫁,天底下當娘的沒有不心疼的,我是又心疼又高興。當年我出嫁的時候比你還小,我娘也是這樣為我梳頭,邊梳頭邊流淚,把自己的一副銀手鐲戴在我手上做陪嫁。可惜讓我那死鬼男人給偷去耍錢輸?shù)袅?,要不也不至于讓你兩手空空地出嫁,作孽?。 ?p>  英子傷感地說:“大娘,我會永遠記得您的恩情?!?p>  大槐娘流下幾滴渾濁的老淚:“跟大槐好好過日子,早點給我生個大胖孫子就算是報答我了。”

  一旁的杏兒提醒英子:“嫂子,你現(xiàn)在可以叫娘了。”

  英子看著杏兒愣了愣神,轉(zhuǎn)身給大槐娘跪下,把頭磕在大槐娘盤起的腿上:“大娘,請原諒,我不能叫您娘。親娘生死不明,叫您娘等于忘了自己的親娘,我叫不出口。”

  杏兒叫道:“不叫娘就是不孝,不叫娘你想叫啥?”

  英子沒有理會杏兒的不滿,抬起頭看著大槐娘說:“我叫您婆婆,行嗎?”

  大槐娘長嘆一聲,無奈地說:“行啊,叫啥都行,誰讓我攤上你這個格路的媳婦。”

  杏兒生氣地跳下炕,大槐娘也一聲不響地挪動雙腿下了地,撇下仍跪在炕上的英子。英子面無表情地凝望著窗外的天空,含淚的目光穿越千山萬水搜尋故鄉(xiāng)和親人的影子。這是她早就暗自做出的決定,早已預(yù)料到因為一聲稱呼會引起全家人的不滿,可她別無選擇必須這樣做。

  因為省去了接親送親的程序,婚禮變得極其簡單,中午請來親朋和鄉(xiāng)鄰中的長輩做個見證,吃點簡單的酒席就算是完成了成親的儀式。英子后來知道,這跟童養(yǎng)媳圓房沒什么區(qū)別。

  羅大槐忙活完了才換上一身干凈衣服,拉著英子站在院子里迎候客人。英子決心從今天開始做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她不再對人鞠躬,挺胸抬頭只對客人點頭微笑問候。

  平日里見慣了英子含胸低頭,今天的一反常態(tài)讓羅大槐很是驚訝。英子腳蹬繡花鞋身穿紅嫁衣,腦后盤著烏黑緊密的大纂兒,抿嘴含笑摸樣很喜慶,舉手投足像個地地道道的本地媳婦。

  客人到齊,村長兼媒人的于世順主持了一個簡短的拜天地的儀式,拜過祖宗的牌位拜過大槐娘,酒菜端上桌開吃開喝,羅大槐和英子就算正式成為夫妻。不過兩桌酒席,男人們圍坐在堂屋的高桌邊,女人們圍坐在東屋的炕上,酒菜很普通很家常,眾人還是很熱情地為羅大槐和英子祝福,氣氛喜慶熱鬧。

  羅大槐和英子臉上蕩漾著甜美的笑容依次給客人敬酒,從那個月圓之夜的奇遇到今天成為夫妻,兩個人都經(jīng)歷了不同尋常不同程度的折磨,甚至都不愿意回頭去想回頭去看,今天終于修成正果倒覺得往后的日子變得簡單多了。

  敬完酒英子回到女人們的身邊坐下來吃飯,女人們對她愛答不理不冷不熱,她明白這是為了什么,不敢言語只顧埋頭吃飯。最終還是劉小美忍不住,放下飯碗對英子說:“英子,大喜的日子誰都不想多說你,可你做的也太出格了,拜堂的時候不叫娘叫婆婆,這叫啥事呀?”

  英子低頭不語,她不想多做解釋替自己辯解,誰能領(lǐng)會自己心中的那份苦痛?

  杏兒也跟著指責道:“叫聲娘像要了你的命似的,將心比心你也該叫聲娘,虧你還上過學堂,這點道理都不懂。”

  這還是早晨那個跟自己依依不舍的杏兒嗎?一聲稱呼真的那么重要?英子抬頭看向大槐娘,張了張嘴憋紅了臉還是叫不出聲來,垂下眼簾不敢直面女人們斥責的目光,連她最喜歡的小長河調(diào)皮地趴在她的后背上,她都沒有心思逗他玩。

  大槐娘寬容地笑著替她解圍:“英子是一時轉(zhuǎn)不過這個彎來,大喜的日子,都別嗆嗆了?!?p>  英子再次懷著感激之情望向大槐娘,婆婆替她打了圓場,為她解除了心中的困擾。大槐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英子望向婆婆的時候自然也望到了外面,她分明看到院門外不知啥時站著幾個背槍的士兵,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難道自己的劫數(shù)在大喜的日子里降臨了?

  堂屋的男人們也看到了那幾個守在院門口的士兵,不知來意一時不知所措,全都愣在那里。羅大槐端著酒碗兩眼發(fā)直地看著外面士兵的一舉一動,新婚喜悅得意的笑容僵硬在臉上,腦袋里嗡嗡亂響像有一面鼓在亂敲,一個不祥的念頭電閃雷鳴般劃過腦際:要是真的沖著英子來的,誰也救不了她!當看到一個士兵跨過院門走進院子里,他放下酒碗準備迎出去,卻被羅二槐攔下了。

  羅二槐是所有男人中最為鎮(zhèn)靜的一個,既然不知道這幾個士兵的來意,也就沒啥可怕的。哥哥性子太直,幾句話不當有可能漏了餡惹火燒身,所以他攔下哥哥獨自一人迎出門去。

  走進院子的是個年輕的士兵,個頭不高年紀也不大,身上竟然沒帶任何武器。羅二槐心中更加坦然,迎上前去笑著說:“這位老總,我家正在辦喜事,叫上弟兄們進屋喝杯喜酒?!?p>  年輕士兵不好意思地笑道:“看到大門外貼著紅囍字就知道你家辦喜事,辦喜事不能見刀見槍,這我懂,沒見我把刀槍都交給門外的弟兄們了?我們來找村長有些公務(wù),你把村長叫出來,說幾句話就走,當兵的不便進去打擾?!?p>  羅二槐拱手表示感謝,進屋對坐在凳子上直冒虛汗的于世順說:“大叔,他們是找你有公務(wù),待人還很和氣?!?p>  順手拍拍羅大槐的肩膀,擠了擠眼睛。二槐的眼神暗示讓羅大槐長舒了一口氣。

  于世順搖晃著身子走出去,羅二槐來到西屋,對著炕上驚恐的女人們輕松地說:“別擔心,他們不是沖著咱們家來的,啥事都沒有?!?p>  驚魂未定的英子只覺得自己像在地獄里走了一遭,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閻王殿又被拉回來,羅二槐的這番話如一縷縷人間煙火讓她還了魂,身體里的血液又歡暢地流動起來,可還是不免對以后的日子有所擔憂。她活動活動僵硬的身子,隨著女人們一起向窗外探詢,果然看到那幾個士兵只跟于世順說了幾句話便列隊走了。

  于世順若無其事地回到屋里對男人們說:“他們說有一伙游擊隊跑到咱這兒,叫咱們注意點,發(fā)現(xiàn)可疑的陌生人及時報告。管那個閑事兒,來,喝酒?!?p>  新冒出來的游擊隊是啥樣的人,都干些啥,莊稼漢們并沒有見識過,跟他們無關(guān)也就不值得放在心上,繼續(xù)喝酒吃菜。

  雖說幾個士兵帶來的驚嚇攪和了喜慶的氣氛,英子心里還是覺得很滿足很幸福,終于有了可靠的身份實實在在的家,這是在異國土地上活下去的基礎(chǔ)。

  杏兒雖說為了改口叫娘的事兒心懷不滿,可還是手持一根木棍把以羅二槐劉大壯為首的一群要來大鬧洞房的半大小子擋在門外。大槐娘顛著小腳請來劉小美鋪炕,按照習俗,新婚當晚必須由同輩結(jié)過婚年長的女性來為新人鋪被褥。

  劉小美坐在炕沿上,嬉笑著跟羅大槐和英子東拉西扯,就是不肯鋪被褥,故意熬著這對火上房的新人。羅大槐今晚是難得的好脾氣,劉小美說啥他都陪著一張笑臉,讓劉小美心里很是受用。英子見劉小美沒完沒了,便起身用于世順和劉小美贈送的銅臉盆打了熱水回屋洗臉。

  劉小美笑罵道:“好你個英子,你心急變成小媳婦,這是嫌我嘮叨耽擱了你們的好事兒變相要趕我走?!?p>  英子羞紅的臉上滴落著水珠,低眉順眼地說:“哪敢呀,還指望著你給鋪炕呢?!?p>  劉小美起身從炕琴上扯下一床被褥兩個枕頭,轉(zhuǎn)身對羅大槐調(diào)笑道:“大槐,鋪一床還是鋪兩床呀?”

  羅大槐低聲下氣地說:“嬸子看著辦。”

  劉小美一聽來了氣,一屁股坐下數(shù)落著:“誰家的規(guī)矩都是大姑姐來給新人鋪炕,我這當嬸子的是壞了規(guī)矩不知好歹呀?!?p>  英子從背后捅了羅大槐一下,羅大槐頓了頓輕輕叫了一聲久違的稱呼:“小美姐。”

  一聲小美姐勾起多少埋在心底的童年往事,陣陣酸楚涌上心頭,劉小美狠狠瞪著羅大槐,借此把在眼窩里打轉(zhuǎn)的眼淚憋回去。她轉(zhuǎn)身鋪開被褥,不厭其煩地絮叨著:“鋪一床吧,以后你倆好好過日子吧?!?p>  劉小美鋪好被褥拍拍并排擺好的兩個枕頭:“行了,你倆鬧騰吧?!迸又碜灶欁缘刈叱鋈ィ樖株P(guān)好了門。

  劉小美剛出屋,羅大槐便把英子抱到了炕上......紅燭搖曳,英子躺在羅大槐的懷里,溫順得像一只流浪許久終于找到家門的累倦的小貓。

  羅大槐仰面朝天地摟著英子,心滿意足地喘息著,受到驚嚇后強烈地要抓住生命每一個精彩瞬間的英子確實夠他消受的了。氣息喘勻了,羅大槐才想起一件事兒,拍拍英子的后背問:“英子,干嘛不叫娘?”

  英子細聲細語地說:“叫娘會想起我娘,心里頭難受,我會像對待親娘一樣孝敬婆婆的?!?p>  新婚的歡愉使得羅大槐不再計較這件也許會被親戚鄉(xiāng)鄰恥笑的事兒,卻不知英子心里頭在默默地向著遠方呼喚:父親母親,我結(jié)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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