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八月十五，羅大槐和英子倆人一商量，決定在這天把那頭大一點(diǎn)的豬賣掉，趁著過節(jié)還能賣個好價錢。羅大槐找人幫忙把豬的四蹄捆住抬到驢車上，拉到城里賣掉，回來時買了兩斤豬肉十塊月餅，該給英子加點(diǎn)營養(yǎng)了，一家人也跟著沾沾光解解饞。
當(dāng)天晚上包了蕎麥面蘿卜餡豬肉餃子，吃完餃子吃月餅，按人頭一人兩塊，結(jié)果一人只吃了一塊，剩下的都省給英子留著以后吃。英子說吃得太飽想出去走走，羅大槐猜到了她的心事陪著她走出家門，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到后山上。
夜空萬里無云也無風(fēng)，暗紅的月亮剛從后山上升起，又大又圓，很像在一個薄霧的清晨初生的太陽。樹梢草梗紋絲不動，秋蟲在石堆草叢間有氣無力地鳴叫，暗沉嘶啞，似乎抵御不住初秋的絲絲寒氣。羅大槐和英子站在山坡上的槐樹林邊，俯瞰著月色籠罩下的田野和村莊，一時相對無語。對于他倆而言，此情此景有著非同一般的特殊含義。
許久，英子身子微微發(fā)抖聲音也顫抖著說：“一年了！”
羅大槐攬住英子的肩膀說：“可不，一眨巴眼的功夫。”
英子凝視著遠(yuǎn)方說：“不知道我娘和弟弟妹妹到底咋樣了?！?p> 羅大槐說：“我有預(yù)感，他們一定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日本?！?p> 英子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說：“要真是那樣，我是該感謝你還是該恨你？”
羅大槐說：“隨你的心情，我不在乎?！?p> 英子把頭靠在羅大槐的肩膀說：“我現(xiàn)在的心情很不好?！?p> 羅大槐望著月亮說：“一個女婿半拉兒，如果有機(jī)會，我會像孝敬自己的爹娘一樣孝敬老丈人和丈母娘，丈母娘看女婿會越看越喜歡。老丈人在女婿面前絕對是太上皇，說話絕對好使，比自己的爹娘都管用都有威嚴(yán)?！?p> 英子想，母親也許會喜歡大槐，父親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大槐放在眼里的。
羅大槐接著說：“你弟弟叫野田正雄，對吧？那小子我挺喜歡的，有一股子沖勁兒，姐夫小舅子處好了，會像親兄弟一樣?！?p> 英子想，正雄特別記仇，他才不會跟你處成親兄弟。
羅大槐忽地笑起來：“不知道你妹妹長大了會不會像你一樣漂亮?！?p> 英子說：“如果能活著，一定很漂亮”
羅大槐的這番臆想是建立在她一家人都好好活著的基礎(chǔ)上，她懂得他的心意明白他的用心，自己還能奢求什么呢？
羅大槐把英子環(huán)抱在自己的胸前說：“英子當(dāng)娘我當(dāng)?shù)瑢砦覀円矔簩O滿堂?！?p> 兒孫滿堂天倫之樂，那是怎樣的一幅人間美景？到那時自己和大槐都該老得不成人樣了。英子凝神注視著升至半空羅盤大小锃光瓦亮的月亮，心潮如月光般清凈明亮。
轉(zhuǎn)過年的初春，英子生下一個白白凈凈的丫頭。大槐娘一看不是個帶把的，滿心的不高興，懶得伺候月子，幸虧有杏兒跑前跑后洗洗涮涮。
晚上，羅大槐坐在英子的對面，出神地看著英子抱著女兒喂奶。英子有些虛弱卻很安詳?shù)乇е畠?，奶水一樣甜膩的目光流淌在女兒微閉著雙眼的小臉上。小屋里彌漫著一股奶水的香氣，刺激得羅大槐鼻子癢癢的喉嚨癢癢的心里頭也癢癢的，他小心地探過頭去，側(cè)臉仔細(xì)端詳著女兒吃奶的摸樣。
英子騰出一只手，摩挲著羅大槐剛冒出胡子茬的粗糙的臉頰，輕聲說：“對不起啊大槐，我沒能給你生個兒子，咱以后接著生，一定給你生個兒子?！?p> 羅大槐也不大待見女孩，也知道娘很不樂意，聽英子這么一說，心里的那點(diǎn)埋怨和不痛快便不好表現(xiàn)出來，直起身子說：“有苗不愁長，有地不怕荒。你是塊好地，種啥長啥，不愁以后沒兒子。”
英子親昵地伸手打了羅大槐一巴掌：“好好的一句話，到你嘴里全變了味?！?p> 羅大槐正色道：“英子，你知道你啥時最美？我才發(fā)現(xiàn)，你抱著孩子喂奶是最美的，像個女菩薩一樣放射出明亮亮的光，一個女人的賢惠慈愛都閃現(xiàn)在頭頂看不見的光圈里，啥時都比不了?！?p> 英子的臉上泛起紅暈：“大槐啊大槐，你還真不是個粗人，這樣說話多待人聽。”
女兒吃飽了，不哭不鬧安靜地睡去，英子放下女兒對羅大槐說：“你這個當(dāng)?shù)脑摻o閨女起個名字了?！?p> 羅大槐笑了：“起個像蘿卜纓子那樣的名字你樂意呀？就算你樂意閨女長大了還不得埋怨我？還是當(dāng)娘的給起個好聽的名字吧。”
英子低頭看著女兒說：“小名叫燕子，大名叫羅鴻雁，咋樣？”
羅大槐并不知道英子費(fèi)了很多心思早就給女兒起好了名字，也不知道女兒名字里所包含的具體寓意，只覺得女兒的名字上口好聽，一個勁兒地連聲說好。
過了幾天，劉小美領(lǐng)著于長河挎著半籃子的紅皮雞蛋來看英子，一進(jìn)屋便把燕子抱在懷里左看右看，連聲對陪她進(jìn)來的大槐娘贊嘆：“這閨女咋長的？你看這雙眼睛，眉毛又細(xì)又長，黑黑的長睫毛像兩把小刷子，這都隨英子，薄薄的雙眼皮是隨大槐的，盡挑爹娘的優(yōu)點(diǎn)長。再配上圓臉蛋高鼻梁紅紅的小嘴，剛出生就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了那還了得。”
大槐娘聽劉小美如此這般地夸贊孫女，這才第一次把孫女抱在懷里，細(xì)細(xì)一端量便放不下手。
劉小美是個有話就說不留情面的人：“大娘，我聽說你不伺候月子，這可不對。孫子孫女都是羅家的種，做婆婆的不伺候月子，英子身邊又沒有娘家人照顧，心里該有多難受?！?p> 大槐娘貼著孫女白嫩的小臉說：“老糊涂了唄。”
英子本來委屈的想落淚，見婆婆喜歡上女兒便釋懷了，剝了一個雞蛋遞給長河，長河接過自己不吃卻來喂燕子。劉小美笑道：“你妹妹沒長牙，吃不了雞蛋，妹妹得吃奶。你看妹妹多俊啊，長大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長河瞅了一眼包在襁褓里的嬰孩說：“不好，她不會跟我玩兒?！?p> 英子舒心地笑道：“再過一年妹妹就能跟你玩了?！?p> 劉小美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輕輕放在燕子的腦袋旁：“這是給孩子的見面禮?！?p> 大槐娘放下燕子，打開一看是個做工小巧精細(xì)的銀質(zhì)長命鎖，忙包起來還給劉小美：“這可使不得，太貴重了，你家老頭子知道嗎？”
劉小美說：“這是我自己的東西，不是老于家的。你不記得了，這是我小時候戴過的，我娘留給我做了陪嫁，貴重啥呀？”
英子心想，劉小美咋對自己和女兒這么好？難不成是對大槐舊情難忘，轉(zhuǎn)移到女兒身上？她說：“小美姐，真不能要。你家代代相傳的東西，該留給你自己的閨女，給我家閨女不合適?！?p> 劉小美把長命鎖放進(jìn)燕子的襁褓里，抱起燕子說：“咋不合適？我倒是想生個閨女，可我家老頭子不成了，就是這個兒子還是好不容易舞弄出來的。長河小時也戴過這個長命鎖，我沒閨女就把它傳給未來的兒媳婦，咱現(xiàn)在給他們定下娃娃親，好不好？”
大槐娘忙不迭地說：“那敢情好。”
英子這才明白，劉小美對自己和女兒所有的好，都在這兒等著哪。女兒剛出生便被定下終身，這對女兒是不負(fù)責(zé)任和不公平的。她從劉小美的懷里抱過燕子，把長命鎖還給劉小美，斷然而委婉地說：“誰能跑到十幾二十幾年以后去看，到那時還不知發(fā)生啥變化，定下的娃娃親就能算數(shù)了？倒不如讓孩子們自由自在地長大?！?p> 英子的話明顯有所指，劉小美想到自己和羅大槐的過往，不禁黯然神傷，興致減了一半去，可仍把長命鎖放回燕子的身邊，開朗地說：“送出去的東西哪能收回來？看第一眼就喜歡這閨女，喜歡就是喜歡，對不對呀寶貝閨女？咱可不管你娘咋樣想?！痹俅伟蜒嘧颖г趹牙?。
英子見劉小美誠心誠意地喜歡燕子，便退了一步說：“小美姐，我也喜歡長河，咱先把話擱在這兒，等孩子們長大了自個兒喜歡樂意，我不攪合就是了?！?p> 大槐娘眉開眼笑，劉小美抱著燕子晃搖籃一般在地上扭搭起來。晚上，英子跟羅大槐說起這件事兒，羅大槐只說了一句老娘們湊在一塊兒凈瞎扯淡，再沒其他的表示。
坐完月子，英子像一顆剛拔出土水洗了一遍的水蘿卜，脆生生水靈靈，從頭到腳透著清爽，腰身飽滿圓潤，飄逸著奶水的清香氣，有了當(dāng)娘的味道。
英子一下地便察看了一遍豬圈雞窩前后院，以當(dāng)家媳婦的姿態(tài)著手盤算新一年的生活，畢竟家業(yè)有限，怎么盤算也想不出新道道。不過，家中另一件稀奇的事兒倒是吸引住了她：堂屋的房梁上，兩只北歸的黑色燕子正飛進(jìn)飛出忙著筑巢，從外面叼來濕潤的泥土，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堆砌它們的新家，如半只碗倒扣在房梁上的燕窩已接近完工，表面凹凸不平，笨拙而自然。屋門上的透氣窗日夜敞開著，以方便兩只燕子的出入。
杏兒告訴她，她生下燕子后不久這兩只燕子便飛進(jìn)家門，連著好幾天飛來飛去不肯離去，晚上就落在屋梁上過夜。這是兩只家燕，從不往家里拉屎，她多么希望這兩只燕子能在家里做窩住下來。她一直羨慕有燕子窩的人家，那意味著這家風(fēng)水好人善良，日子過得紅火。那兩只燕子觀察了幾天后，終于決定留在家里，太好了，嫂子生下一個大燕子，又招來兩只小燕子。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英子出神地凝視著兩只燕子靈動忙碌的身影，是巧合還是中國的老天爺在昭示著什么？
英子奶水充足，燕子一天變一個樣兒，滿月后已能睜著眼睛四下找人牙牙學(xué)語，胖嘟嘟的招人喜愛，除了吃奶和睡覺，幾乎都在大槐娘和杏兒的懷里。
唯一沒見過燕子的是羅二槐，嫂子坐月子不便回家，得知滿月了才興沖沖地回家看大侄女。見二槐回來，英子想直接探身把燕子遞給二槐說：“你瞧瞧咱家大閨女像誰？”
羅二槐抱著燕子像抱著柔軟的面團(tuán)，小心翼翼腰都不敢直起來，似乎比干活都累。他瞅了一眼嫂子，低頭仔細(xì)端詳著燕子說：“自然是像嫂子多些，像個小仙女。”
英子不由得想起初次見面時二槐對自己的嘲諷，想起為了保護(hù)自己跟人拼命被打得鼻血長流，自己能為二槐做些什么呢？她說：“二槐，你準(zhǔn)備啥時成親？有相中的閨女跟嫂子說一聲，嫂子替你張羅。”
羅二槐晃悠著燕子說：“我不急。”
大槐娘說：“你也老大不小了?！?p> 羅二槐說：“等天底下的窮人都過上好日子再說吧?！?p> 大槐娘癟嘴一笑說：“你凈想美事兒?！?p> 羅二槐笑笑對懷里的燕子說：“等著瞧，等我家燕子長大的時候，肯定會過上好日子?！?p> 英子很是吃驚地看著羅二槐，不過是自己坐月子的這段時間沒回家，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咋都變了樣？難道他也在干一件類似于李東升那樣的秘密事兒？
昨天劉小美來串門，特意跟英子提起，于世順最近對羅二槐很不滿意，一直在家抱怨二槐干活不如以前上心賣力，晚上又經(jīng)常偷偷跑出去，問他干啥了也不說實(shí)話，讓英子和羅大槐勸勸二槐。
二槐走的時候，英子在院子當(dāng)中叫住他：“二槐，不管你干啥，引起別人的注意總是不好的?！?p> 二槐愣了愣，點(diǎn)點(diǎn)頭說：“放心把嫂子，我心里有數(shù)?！?p> 英子替二槐想好了對策：“把該干的活干了，當(dāng)叔叔的喜歡自己的小侄女，晚上抽空回家看看，別人還能說啥？”
羅二槐朝英子眨眨眼睛神秘地一笑，豎了豎大拇指轉(zhuǎn)身走出家門。
二槐一定是在干一件大事兒，這一系列的舉動更加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英子暗自覺得二槐跟渡邊一雄越來越相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