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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二十一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4910 2018-08-24 08:06:29

  柳絮漫天飛舞,像潔白輕柔的蠶絲絲絲縷縷地飄拂,在和煦的南風(fēng)吹拂下,飛向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土地濕潤,蒸騰著氤氳的水汽,山巒村莊樹木沐浴在透明的薄霧中,顯現(xiàn)出朦朧清秀的輪廓。

  時令正值谷雨,粉紅的杏花已然怒放,遍布田間山崗上的蒲公英也不甘寂寞,紛紛向天空伸展開黃色的小花瓣,點綴著生機勃勃的大地。已滿周歲的燕子走路還不夠穩(wěn)健,在地頭蹣跚著尋覓她所感興趣的花花草草,長河像個小大人似的跟在她的身旁,為她采花撲蝶。大槐娘守著水罐子坐在田埂上看護著兩個孩子。

  田地里,黃牛悠然地拉著犁鏵,不緊不慢地行走在田壟間。羅大槐弓著腰一手扶犁一手揚鞭,微瞇著雙眼看著前方,雙腳踩踏著犁鏵翻開的松軟的土壤,輕松愉悅地吆喝著只有黃牛才聽得懂的口令;劉小美挎著柳條籃緊隨其后,籃子里襯著一層布裝著種子,雙腳一前一后呈直線行走在壟溝里,每走一步撒下幾粒種子,一只腳隨即將種子踩進(jìn)土里,行走的步幅恰好是莊稼的株距。

  英子落在后面提著糞筐撒糞,動作大頻率快,藍(lán)色圍巾包裹的臉龐已經(jīng)微微見汗,又怕落得更遠(yuǎn)也顧不上擦一擦,除了黃牛,她干的活兒是最出力的。

  耕種到這邊的地頭,羅大槐吆喝著黃牛停下,關(guān)切地詢問英子用不用歇息一下。劉小美也說沒剩下幾壟地了,歇一歇再干也不遲。今天是給她家種地,她沒有大牲口也不是壯勞力,沒有人愿意跟她互助,這早在羅大槐的預(yù)料之中,悄無聲響地提前給她的地里運送了牲口糞,讓她備好種子,瞅著今天天氣好拖上英子先把她家的地種上。

  劉小美原想要口志氣,不用別人同情可憐,自己就是用镢頭刨也要把地種上。誰知羅大槐朝她一瞪眼睛,她就不由自主地放棄了逞強的想法,心甘情愿地順從了羅大槐的安排。

  英子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表示還能頂?shù)米?,種完剩下的幾壟地沒問題。燕子喊著媽媽搖搖晃晃朝她走過來,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擦凈雙手,迎上前去彎腰抱起燕子,喊了一聲乖女兒,身上的疲勞瞬間化之于無形。

  燕子是在給她斷奶的那天學(xué)會叫媽的,早晨醒來吃不到奶,情急之下便喊出了媽媽。一聲柔弱清晰的媽媽,猶如天際回響的雷聲震撼了英子的身心,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喜地讓燕子再叫一聲。燕子用小手拍著自己的肚皮,明確無誤地喃喃細(xì)語:“媽媽,餓!”

  天籟之音喚醒了心中永遠(yuǎn)的痛,自己痛失了母親的關(guān)愛,哪能讓自己的女兒再受半點委屈?她不顧婆婆和大槐的反對,堅持多喂了燕子兩個月的奶,直到燕子過完周歲生日才徹底斷奶。

  她常常端詳著睡夢中的女兒,不厭其煩地懷著強烈的好奇心尋找跟自己相像的地方,可以肯定女兒繼承了她的大部分外在特征,身體里流淌的血液又是誰多誰少呢?女兒是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生命的延續(xù),也是她心中無可替代的慰籍。

  燕子把手中的幾朵蒲公英的小黃花送給英子,英子把花擦到燕子的頭上,連聲夸贊女兒懂事漂亮。羅大槐湊到母女倆的身邊問燕子給爸爸啥呀,燕子在英子的懷里探過身去,在羅大槐的臉上像模像樣地親了一口,奶聲奶氣地說媽媽給爸爸這個我也給爸爸這個,一家人便旁若無人地親密地抱在一起笑作一團。

  這邊挨著大槐娘坐下喝水的劉小美,聽到燕子童言無忌地說出那倆人老婆漢子間的私房秘密,心里直替他們臊得慌,當(dāng)著孩子的面咋還能那樣親熱?這對她來說是不可想象的,心里卻又不無妒意地想:日本小娘們真會籠絡(luò)男人,夜間在炕上還不定會使出啥更不要臉的騷勁來。

  反過來回頭想想自己和老頭子,卻貧瘠的如同一片不長草的沙地,一陣風(fēng)吹過漫天沙塵,沒有留下任何可值得回味的片段。夜間孤寂難耐時,她常常把那個男人引入自己的夢中,醒來時愈發(fā)地感到孤苦悲涼,如同此時此刻,她只有眼熱眼饞的份兒。她沒話找話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大槐娘瞎嘮一氣。

  歇息了片刻,羅大槐拿起了鞭子,兩個女人也跟著走進(jìn)地里。劉小美提出跟英子調(diào)換一下活兒,讓英子輕快一下。

  英子看著劉小美,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彎了腰,直到羅大槐用鞭子桿在她的屁股上敲打了幾下才止住笑,像是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似的驚奇地說:“小美姐,你最適合捻種。種地時我跟在你的后面,一直覺得你哪兒不對勁,直到剛才才琢磨明白。正常人走在地壟溝里一溜歪斜左右搖擺,你走在地壟溝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根本看不出像你平時那樣左一撅右一扭,你平常的走路姿勢放在地壟溝里變得跟正常人一樣了。以后你經(jīng)常到地壟溝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把你的腰身給扳過來?!?p>  說完還學(xué)著劉小美的樣子在地壟溝里走了幾步,扭捏作態(tài)倒有幾分相像,逗得羅大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劉小美氣惱地推搡著英子說:“沒你這樣寒磣人的?!边@不是在大槐面前有意貶低自己的形象嗎?

  英子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我真不是寒磣你,只是覺得你捻種的動作很優(yōu)美?!?p>  羅大槐懷著一種奇特的心情看著兩個女人說笑打鬧。這是兩個絕對不同的女人,不僅僅是來自不同的種族,相貌脾氣秉性差異很大,體現(xiàn)在平常日子里的種種細(xì)微處也各有千秋。劉小美做完飯,只把自家灶前的草葉樹枝灰塵劃拉一遍,英子做完飯卻把兩家公用的堂屋整個清掃干凈,灶臺對著灶臺,一個煙熏火燎一個整潔有序,明眼人一看便知兩家女主人的生活習(xí)慣。

  劉小美心氣不順的時候常常關(guān)起門來打罵孩子,小男孩哪有不淘氣的,長河的衣服臟了破了也不給換,換了還會臟,就那樣湊合著穿吧。英子從來不會扯著嗓門說話,嘴里從沒吐出過一個臟字說過一句臟話,從沒因為生悶氣摔摔打打,更不會責(zé)罵孩子把氣撒到孩子的身上。燕子在外面玩臟了馬上給洗手洗臉換衣服,總是柔聲細(xì)語地囑咐讓燕子干干凈凈地出門,時間長了長河也愛圍在英子的身邊轉(zhuǎn)悠。

  劉小美只有一點讓羅大槐另眼相看,她跟大槐娘相處融洽形同母女,坐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體己話。英子跟大槐娘卻像是隔層肚皮隔座山,客氣有余貼心不足,簡單的婆媳關(guān)系里隱隱地藏著掖著誰都看不透的無形的隔閡。

  同樣是苦命的女人,羅大槐卻說不清哪一個更可憐些,假如當(dāng)初跟劉小美成了親,她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也因此會跟英子無緣,體會不到一個異國女子帶給自己的種種煩惱和快樂。

  不管干多重多累的活兒,不管是腰酸背疼還是心情煩悶,回到家里只有兩個字在等著他——舒坦!家中干干凈凈一團和氣,不必?fù)?dān)心像別的男人那樣一進(jìn)家門便聽見婆媳、姑嫂、叔嫂間惡語相向大打出手,搞得家里烏煙瘴氣鬼哭狼嚎,家務(wù)事從來不用他操心過問,他可以完完全全地放松下來緩解疲勞享受家庭的溫馨愉悅。

  這種舒坦不是在家中說一不二吃香的喝辣的,而是兩口子間相互體諒,家人間和睦共處,是滲透在日常生活各個層面上的一種和諧的氛圍。他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跟自己有同樣的感受,當(dāng)村里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散布他一手托兩家,暗示他跟劉小美也有一腿的謠言時,他不屑為自己辯解更沒放在心上。他心中清楚得很,英子是他在荒山野地里撿回家的寶貝疙瘩,比金元寶還金貴。他響亮地吆喝黃牛走進(jìn)田壟,把犁鏵深深地插進(jìn)泥土里。

  種完最后幾壟地已近晌午,大槐娘早領(lǐng)著兩個孩子回家做午飯,羅大槐還要給剛耕種過的土地封壟,讓英子和劉小美先回去。兩個女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走,劉小美有幾年沒干過體力活,又是半大的小腳累得邁不動步子,英子只能陪著她慢慢地晃悠。

  明晃晃的太陽高懸在頭頂,田間耕種的農(nóng)人們紛紛收工回家,三三兩兩地趕著牲口行走在通往村子的每一條土路上,獲得土地的喜悅毫無保留地洋溢在臉上,彼此熱情地打著招呼,詢問耕種的進(jìn)度。幾個男人從她倆的身邊走過后仍頻頻后望,英子悄聲地對劉小美說:“那些個男人都在瞅著你哪?!?p>  劉小美哼了一聲說:“咋知道不是在瞅你?”

  英子說:“你自己可能還不知道,你走路的姿勢能勾去男人的魂兒。”

  劉小美陰沉著臉回敬道:“你自己也不知道,村里的男人背地里都叫你日本小妖精。”

  英子想,這恐怕是你給我起的名字,不但沒生氣反而歡快地說:“妖精好啊,妖精沒人敢欺負(fù)?!?p>  劉小美一時語塞氣短,這個日本小妖精確實有人疼有人護著,活得可滋潤了。倒是自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以前圍著自己轉(zhuǎn)的那些個臭娘們見了自己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生怕說上一兩句話就能沾包似的。有些個臭男人像綠豆蠅一樣盯著自己,也不瞅瞅自己的臭德行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只是不知道大槐是個啥心思,明明瞅著自己不順眼還幫自己干這干那的,叫人心里七上八下沒個著落。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英子最終還是忍不住地問劉小美:“小美姐,你真打算一個人領(lǐng)著孩子過一輩子啊?”

  劉小美半天沒吭聲,腳下卻突然加快了步幅,顯然不愿意觸碰這類的話題。英子自討個沒趣,心里卻想:村里那么多的光棍漢,個個都是如狼似虎,任意挑一個嫁了總比一個人硬撐著強,難道還能為了一個男人死守一輩子?可她把上門提親的媒婆都給罵跑了,死心眼兒!

  由此聯(lián)想到羅杏的身上。劉大壯參軍走了以后,英子提出把杏兒接回家來住,一個人守著空房子太孤寂冷清了。大槐娘卻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沒有回娘家常住的道理。羅大槐也基本贊同大槐娘的看法,又可憐妹妹,讓英子接杏兒回家先住段日子。

  羅杏卻不肯回娘家,依舊風(fēng)風(fēng)火火干她的革命,她要守在家里等候男人勝利歸來。她沒覺得孤單,去年家里的那兩只燕子今年又飛回來了,她走了,那兩只燕子也跟著沒有家了。她還埋怨英子傳授的法子不對,她并沒有懷上孩子。真是個傻丫頭,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英子不知道自己在中國生活多久才能徹底懂得中國女人,才能從骨子里融入到她們當(dāng)中去。

  羅杏迎面走來,腳步輕盈臉蛋紅撲撲的,齊肩短發(fā)迎風(fēng)飄散。她興奮地告訴英子和劉小美,今天上午她到區(qū)上開會,羅二槐和劉大壯托人捎口信回來,說他倆分在一個連隊,一直在訓(xùn)練還沒參加過戰(zhàn)斗,讓家里人放心。

  英子和劉小美聽了自然跟著高興。羅杏還告訴劉小美,她已經(jīng)替她做好了午飯。英子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不管羅大槐怎樣討厭劉家人,因為杏兒的關(guān)系,倆家已成了親戚。羅大槐主動幫劉小美種地,自家種地時劉小美也會來幫忙,可她出的是一個人的力,自家可是兩個人外加大牲口,這筆人情帳該怎樣算?

  英子自信不是個小氣的人,關(guān)鍵是羅大槐的心思放在啥地方,是出于同情、友情還是親情?或者是還含有其他的因素?中國人的人情太復(fù)雜,扯不清撕不爛,一遇到這類問題,英子便覺得自己大腦缺氧不聽使喚,跟羅大槐一個被窩里睡了兩年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如何看待劉小美。

  眼看著羅杏接過劉小美的柳條筐挎在自己的胳膊上,卻無視自己手中的糞筐,英子有心沒腦地問了一句傻話:“杏兒,你是跟小美姐親還是跟我親?”

  羅杏笑道:“你是我娘家嫂子,她是我大姑姐,我當(dāng)然跟你親了。”

  劉小美隔著羅杏瞥了一眼英子說:“你嫂子她小心眼兒,她不是怕你跟我親,她是怕你哥跟我親,一個勁兒地勸我趕快找人家?!?p>  英子毫不介意地說:“以前誰都瞧不起我家大槐,現(xiàn)在又有很多人惦記他,我要是怕這怕那還能在這里活下去嗎?問題是,你晚上不想男人?。 ?p>  劉小美扭動著腰身說:“想啊,想得抓心撓肝的,你可得看緊你家大槐,省得晚上回家迷迷瞪瞪走錯了房門。”

  英子頗為得意地說:“那才好呢,大槐可能折騰人了,我巴不得能睡個安穩(wěn)覺。”

  劉小美說:“我最不怕折騰?!?p>  英子差點沒笑出聲來:“只怕你折騰不出啥花樣來。”

  羅杏早已不是容易害羞的小姑娘,長期跟一幫老娘們打交道,臉皮早練得跟布鞋的千層底一般。可類似的話語仍不免時時地勾引起她對短暫的婚姻生活的懷念和對丈夫的擔(dān)憂,常常讓她在睡夢中驚醒,孤身坐在被窩里兩眼直勾勾地抱著膝蓋難以入眠。她只有通過白天忘我的工作和勞累才能化解心中刻骨的思念和孤獨,沒有男人折騰的日子實在是難熬,在這一點上她特別理解和同情劉小美。

  羅杏嗔怪地對英子說:“嫂子,你啥時說話變得這么難聽?也不嫌臊得慌。”

  英子心中猛地覺醒,自己啥時變成東北老娘們了?又一想,在那個月圓之夜,自己被迫定下終身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終將成為東北老娘們,無所謂變不變的。她和解地對羅杏說:“我是為了小美姐好,她還不領(lǐng)情。”

  劉小美看在羅杏的份上也不好再尖嘴利牙,順坡下驢地說:“我領(lǐng)情就是了,可我不想再嫁人,嫁過一回傷透了心,以后別再跟我提這個話?!?p>  英子不再言語,遇到搞不懂看不清的事情她就不說話,尤其是在人多嘴雜的地方更是如此,新名詞新花樣層出不窮,說不定哪句話說得不當(dāng)便會引火燒身,這是她最近才學(xué)會的自我保護的方法。

  羅杏暗想,恐怕事情沒這么簡單。命運的更迭轉(zhuǎn)換讓這兩個人平時同病相憐好成姐妹,在村子里都屬于不入群的格路貨,剛才又夾槍帶棒互相猜疑,說不定以后哥哥會糾纏不清麻煩不斷,得有好戲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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