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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二十二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4672 2018-08-25 07:54:47

  幾場春雨過后,雜草和小苗一同瘋長,羅大槐和英子幾乎天天長在地里,頭頂烈日一個拔苗一個鋤草。英子蹲在田壟間緩慢地向前移動,一手拔去多余的弱苗只保留一棵壯苗,一手用小手鋤耪去小苗四中的雜草,防止大槐用大鋤耪草時動作過大不小心耪去小苗。

  羅大槐跟在英子的后面,輕松自如地順著田壟左右開弓地揮動著鋤板,身后的田壟間只剩下一溜嫩綠的小苗在陽光下挺立。

  女人拔苗男人耪地,這樣的場景隨處可見,但像英子這樣隨手耪去苗根雜草的卻不多見。望著英子那彎曲汗?jié)竦募贡常_大槐發(fā)覺她對于土地有種近乎于苛刻的珍惜。土改前家里只有幾畝山坡地,英子將地里的雜草拔得干干凈凈,甚至于田埂地頭都沒有一棵雜草,地主家也沒能做到這一步。他原以為這只是因為地少英子又勤快的緣故,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土改后家里的土地增多了,地里的活兒更加的忙碌和勞累,每下一場雨地里便長出一茬雜草,不及時鋤草就會影響小苗的生長。英子常常上午去賣豆腐,吃完午飯也不歇歇,撂下飯碗便跟他來到田里,一路上指指點點,根據(jù)田里雜草的多少判斷這家人是勤是懶,看到雜草叢生的地塊還替這家人惋惜,咋不知道愛惜自己的土地?

  羅大槐從她的語氣和表情中分明看到另外一層意思:不珍惜土地的人不配擁有土地!他也有同樣的感受,假如現(xiàn)在土地允許買賣,這些人早晚還會失去土改后重新分配的土地。

  英子本可以更輕松些,只管拔苗不管鋤草,分工明確,羅大槐手中的鋤頭自有準頭,可她就是不放心,生怕羅大槐耪去小苗,少一顆苗便少一頓飯。羅大槐肯定英子的干法,她的不信任又讓他氣憤難平,瞅準機會伸出鋤頭準確地勾住英子的一只腳脖子,輕輕地向后一拉,英子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英子爬起來作勢要往羅大槐的身上撲,卻見自己恰好坐倒了一棵小苗,連忙蹲下扶正小苗,小苗已連跟斷了。她捧著斷了根的小苗心疼地說:“羅大槐,你看你干的好事?!?p>  羅大槐開心地笑著替英子撣去身上的泥土,安慰她說:“重新栽一棵就是了,少不了你的一頓飯?!闭f完用鋤頭重新移栽了一棵苗,英子這才饒了他。

  剛過晌午時分,天氣炎熱,四周的田地里沒有幾個人干活。羅大槐悄聲問英子:“日本人都像你這樣把土地當(dāng)成命根子?”

  自從做了母親后,英子已不自覺地突破了某種心理障礙,只要羅大槐問起有關(guān)日本的問題,她都會輕松自如地說起她所知道的一切,她說:“日本耕地稀少,誰家要是有咱家這些耕地那可了不得了,所以格外珍惜。剛到吉林那會兒,我一見一眼望不到邊的黑土地,簡直驚呆了,世界上還有這么廣闊肥沃的土地,怪不得日本政府要往滿洲移民。我住的那個地方也有日本開拓團,都當(dāng)成自己的土地精心耕種。”

  羅大槐記不清英子從啥時開始能說一口流利的東北話,單從衣著相貌和口音上,陌生人很難辨別出她的準確身份,可他仍時不時地從她的講述中聽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和自豪感,這又成了他必須打壓的勢頭。跟英子這樣一個異國女子生活在一起,他處處感到舒心舒坦,可他始終不能容忍在她的身上還帶有一絲曾經(jīng)的占領(lǐng)者的痕跡,這不僅僅是出于安全的考慮,更是內(nèi)心深處不自覺地萌發(fā)出來的一種特殊情感阻止他全面接受英子的一切。

  英子曾提出過想做點日本風(fēng)味的飯菜給家里人嘗嘗,被他堅決地制止了,中國人不吃日本口味的飯食。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中國人的家里咋能飄出日本人飯菜的味道?生了燕子后,他更是嚴厲地告誡英子不準教閨女說日本話,燕子是中國人,決不能學(xué)說鬼子的話。

  英子并沒有教燕子說一句日語,她自己的東北話倒是越說越利索,他有時覺得自己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他哪里知道英子只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說著母語。英子說日本人耕種的田地里沒有一棵雜草,從她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中可以判斷出也許是真的,但不能讓這種現(xiàn)象成為貶低中國人的借口。

  羅大槐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了一個反駁英子的理由:“地里不怕有草。苗小時得靠人看住草,小苗起身后就能欺住草,莊稼地里哪有長高草的?再說了,地里沒有草,秋收后牲口吃啥?沒有土地日子過不下去的人才四處打劫,搶奪別人的土地?!?p>  英子淡淡地一笑,并不與羅大槐爭辯,蹲下身子繼續(xù)拔苗鋤草,健美的腰身在烈日的炙烤下仍散發(fā)出誘人的魅力。羅大槐對英子殘存的意識的打壓是不留情面的,對英子本人卻是憐愛有加,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早把英子當(dāng)成了一個孤兒,或許這早已成了事實。

  這樣的一個異國孤女子,只有把她改造成地道的東北老娘們,她才能在這里完全扎下根來,燕子便是她扎下的第一條根。羅大槐拄著鋤頭問:“英子,啥時給咱生個兒子呀?”

  英子回過頭來說:“種莊稼都要有一定的株距行距,生孩子還能一個挨一個?村東頭老趙家的大兒媳婦,像個下蛋的老母雞,一年生一個,生下來就不管了,個個面黃肌瘦,像一群小要飯的,孩子遭罪大人也不安生。這事兒我做主行嗎?等燕子長大利手利腳了再生兒子,憑我這身子,生個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羅大槐說:“那好,多子多福,咱有幾個兒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英子說:“那也得看你有養(yǎng)活幾個兒子的本事。”

  羅大槐點頭稱是,女人倒是跟少有人想到這一層的。

  日頭還有一竿子高便要落山,兩個人耪完了一塊地,一起收工回家。羅大槐還有別的活要干,他不想讓英子過于勞累,他不收工英子不會獨自回家。路過劉小美家的地塊,倆人看見劉小美正撅著屁股在地里拔苗,地里的雜草生長得很茂盛,還沒倒出功夫去耪。

  羅大槐停下腳步,順口嘟囔了一句:“跟咱娘一樣,除了家務(wù)活兒針線活兒,其它的干啥啥不行?!?p>  英子說:“她還不想找男人,咋養(yǎng)活自個和孩子?”

  羅大槐說:“都是讓她爹給害的?!?p>  英子聽出羅大槐并沒有責(zé)怪劉小美的意思,便采取了主動:“咱幫她鋤草吧?!?p>  羅大槐看著英子說:“我留下幫她干一點,你回家歇息去。我是農(nóng)會干部,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地撂荒,你沒有義務(wù)幫她干活?!?p>  英子心中的疑問有了答案,坦然地獨自回家,走了一段路,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一個在地的這一頭彎腰耪草,另一個在地的那一頭撅著屁股拔苗,互不相望各干各的,看似疏遠卻有一根無形的線緊緊地相連,只不過因為自己的存在暫時阻斷了彼此的心意。英子暗自嘆息,假如自己有不屬于這里的那么一天,成全這倆人何嘗不是一件美事?那一天何時才能到來?眼前只有一大片熟悉而并不親切的土地。

  羅大槐憤憤地耪著草,雙臂用力鋤頭生風(fēng),好像跟雜草天生有仇,恨不能連根鏟除一把火燒盡,連顆種子都不留。他把對劉小美無端生出的一腔怨氣全都撒在雜草身上:不要強沒有志氣,要是你落在英子那樣的處境里,你還能找到活路嗎?盡管心里始終不能原諒她出賣背叛自己男人的行為,可也不愿意看到她活得一塌糊涂,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他總是不情愿地回憶起過往的一切。

  小時候的劉小美像個大姐姐,整天領(lǐng)著他挖野菜捉蟈蟈,四處玩耍......童年的記憶是模糊的,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不論干啥她都要管著他,不準他干這干那的,真把自己當(dāng)成他的小媳婦了。他極力擺脫她的束縛,想盡辦法跟她調(diào)皮搗蛋,常常把她氣得大哭。他倆是在嬉笑吵鬧中慢慢長大,慢慢地漸懂人事。

  長大后的劉小美經(jīng)常到羅家跟大槐娘學(xué)做針線活,跟羅二槐和杏兒也能說笑到一塊兒,唯獨見不得羅大槐,見到便躲。羅大槐干完活一回家,劉小美便含羞帶笑低眉順眼地匆匆離開,留下急促地一瞥和舞臺上花旦亮相般的背影,她再也不是那個曾追得他滿山跑,要看他的小家雀長啥樣的野丫頭了。

  那時的羅大槐多想單獨跟她好好說會兒話,可她一直沒給他那樣的機會,是害羞也是怕人說閑話。有時望著那個風(fēng)擺楊柳的背影,羅大槐不禁產(chǎn)生無盡的想象:早晚有一天你會睡到我的被窩里。

  回憶往事如同咀嚼一顆沒有熟透的杏子,表皮酸澀內(nèi)核甘甜,羅大槐不禁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中。曾經(jīng)令他著迷和浮想聯(lián)翩的身段變得彎曲萎縮了,跟爹娘斷絕了來往,在村人面前抬不起頭來,寡婦門前處處難,她還年輕,獨自拉扯兒子往后的日子可咋過?如果不是自己一時氣憤退了親,她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劉小美突然頭朝下慢慢地倒下,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羅大槐扔下鋤頭跑過去,蹲下身子抱起劉小美,只見她面色蒼白牙關(guān)緊咬,已處在昏迷中。羅大槐一時心慌不知所措,使勁搖晃著她的身子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劉小美慢慢地醒轉(zhuǎn)過來,虛弱地睜開雙眼,見自己半躺在羅大槐的懷里,蒼白的臉上泛起了少女般羞澀的紅暈,身子越發(fā)地癱軟無力。

  羅大槐扶著劉小美緩慢地站起來:“你是不是生病了?”

  劉小美定了定神穩(wěn)住腳跟說:“我沒生病,可能是一直低著頭拔苗倒控的原因,一起身一陣眩暈就暈倒了?!?p>  羅大槐見劉小美雖然恢復(fù)了正常,臉色卻有些發(fā)青發(fā)亮,眼皮略有些腫脹,精神頭也大不如以前,勸她回家歇息歇息。劉小美還不想走,羅大槐朝她一瞪眼睛,她只得乖乖地回家了。

  羅大槐干到天黑才回家,吃晚飯的時候跟娘和英子說起劉小美在地里暈倒的事兒。英子說:“早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臉和眼皮有些浮腫,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病,沒病咋會浮腫呢?”

  大槐娘想起了什么說:“早些年鬧春荒,大家都拿槐樹花填肚子,天天吃頓頓吃,結(jié)果臉上身上又腫又脹,一按一個坑,跟小美現(xiàn)在的樣子差不多。”

  英子一下子便明白了。十天前槐花盛開,也是日子最難熬的時節(jié),青黃不接,家家都沒有多少余糧。劉小美天天到山上采摘槐花摻在玉米面里烀槐花餅子,英子也跟著烀過幾次,初吃圖個新鮮換換口味,天天吃頓頓吃便有了苦澀的味道,后來改為往玉米面里摻豆腐渣,摻了豆腐渣的玉米面餅子比槐花餅子好吃多了,也抗餓。

  這幾天槐花謝了,干枯在枝頭,劉小美依舊去采,她說她好這一口兒。她在后山溝的溝底找到了幾棵小槐樹,因為溝底背陽氣溫偏低,上面的槐花才剛剛開放。如果經(jīng)常吃槐花能讓人浮腫,那她暈倒在地里就是餓的。

  聽了英子的分析,羅大槐撂下飯碗徑直闖進劉小美家,進門先瞅了一眼炕上的飯桌。劉小美和長河也正在吃晚飯,長河吃的是一小塊純玉米面餅子,劉小美面前的鍋簾上是不成型的所謂的槐花餅子,因為槐花與玉米面不成比例,幾乎看不到玉米面烀不成餅子,只能攤在鍋簾上蒸熟。

  羅大槐一言不發(fā)四下尋找,在一個墻角找到米缸,掀開蓋子一看,只剩下缸底的一點玉米面,吃不了幾頓了。他重重地放下米缸蓋子,虎著臉來到飯桌前,忍不住沖著劉小美大吼大叫:“你就作死吧!沒糧了不會吱一聲,啞巴了?你想餓死了給誰看?”

  劉小美面無表情地往嘴里塞著蒸熟后發(fā)黃的槐花,長河站起來說:“叔叔,你別吼我媽媽,我媽說了,餓死不求人?!?p>  羅大槐抱起長河,伸手去端劉小美面前的鍋簾,劉小美雙手往回奪,被他重重的一巴掌打落?;氐阶约椅堇锇彦伜熗堊郎弦环?,瞪著眼睛跟娘和英子說:“你倆看看她吃的是啥?鍋臺對著鍋臺誰都沒看見?”

  大槐娘抱過長河放在燕子的身邊解釋說:“我整天哄著兩個孩子,還真沒注意到。這個臭小子嘴巴也嚴,從沒跟我說過吃不飽。”

  羅大槐不聽解釋,陰沉著臉用手抓起鍋簾上的槐花餅子大口大口地吃,借此無聲地表達自己的不滿和埋怨。

  英子知道多說反而無益,麻溜下地盛了一碗菜湯拿起兩個玉米餅子送給劉小美。劉小美含著淚低頭喝著菜湯,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地滴落在菜碗里。她不想被人看不起,尤其是對屋的那個日本女人,她原以為自己能熬過春荒,打了夏糧就不用厚著臉皮跟人借糧,結(jié)果還是沒能熬過去。

  英子看著劉小美浮腫得有些變形的臉,心里一陣陣發(fā)酸,不由得想起自己在逃亡路上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她坐到劉小美的對面,伸手撩起劉小美散落在臉頰上的頭發(fā),淚花閃閃地說:“小美姐,我剛到咱村的時候,只有杏兒和你把我當(dāng)成姐妹,我也一直把你當(dāng)成姐姐,咱倆有啥不能敞開了說?以前你幫過我,你有了難處咋還把我當(dāng)成外人?在這個村子里,咱倆最應(yīng)該互相幫襯?!?p>  兩個女人相對著把眼淚流到了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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