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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槐與櫻花

第二十三章

刺槐與櫻花 楊允勇 4440 2018-08-26 08:53:58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秋天總能給人帶來希望,糧入倉飯到口,肚子里有食心才不慌。

  秋收等同于搶收,局勢不穩(wěn)歲月動蕩,趁著天氣晴好,盡快把成熟的莊稼收割,糧草進家心里才會踏實。秋收一開始,英子便不再去賣豆腐,和羅大槐一道早出晚歸忙得昏天黑地,羅杏也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家?guī)兔Α4蠡蹦镆獛Ш⒆右鲲?,家里的一攤子都撂給了她,她便自作主張地給劉小美帶飯,做飯時多做出兩個人的份兒,讓劉小美收工回家也能吃上一口現(xiàn)成的熱乎飯。

  自家地里的活兒忙完了,羅大槐又帶著英子幫劉小美搶收。英子幫劉小美干了一天,心里便有些不大樂意。兩家的關(guān)系再好也不能不分里外,就算劉小美跟羅家有那么一層特殊關(guān)系,就算劉小美以前幫過自己,從春種到秋收,自家出人出力出糧,還無償?shù)貛退冗^春荒,再大的人情也該還完了,咋還能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她早就看出來,婆婆對劉小美比對自己親,如果不是眼下政府取締了一夫多妻制,婆婆或許能馬上讓大槐把劉小美也娶進門。好在大槐對劉小美一直不冷不熱,可要是這樣一直幫下去,難免會日久生情糾纏不清,到那時自己就沒有退路了。

  英子深知自己勢單力孤,心中有再多的不快和不滿也不能表露出來,更不能口不擇言地抱怨,不然便會引起全家人對自己的反感和不滿。晚上溫存過后,她借機跟羅大槐商量:“大槐,地里沒剩下多少活了,家里是不是該做豆腐了?”

  沉醉在溫柔鄉(xiāng)里的羅大槐不加思索地說:“也好,明天你去賣豆腐,我?guī)蛣⑿∶腊亚锛Z收回家?!?p>  英子進一步地說:“咱家大豆還沒收,草還沒有拉回來,等咱家地里的活兒都干完了再幫小美姐不行嗎?”

  羅大槐說:“大豆還得過些日子才能收,草沒干透也不著急往回拉,現(xiàn)在不抓緊把秋糧收回家,秋雨一來全漚在地里了。草重要還是糧重要?”說到這里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忽地坐起抬高了嗓門說:“你是不是不愿意看我去幫劉小美干活?”

  英子用自己溫?zé)犸枬M的身體壓倒羅大槐,捂住他的嘴小聲說:“你小點聲,別把燕子給吵醒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在逃亡路上差點餓死,啥都吃過,就怕家里缺糧少草的。杏兒沒啥事兒,又是她的弟媳婦,可以先讓杏兒先幫她忙活著?!?p>  “杏兒要干革命工作,哪能整天長在地里?”黑暗中,羅大槐暗自嘆息著。

  英子哪都好,就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他推開英子說:“有些事你還是不懂,中國人重情重義,遠親還不如近鄰,有別人看劉小美的笑話,沒有咱們看她的笑話。你不要忘了,是誰成全了咱倆的?!?p>  被男人從身上推下,英子覺得受了莫大的委屈和屈辱,賭氣背過身去不再言語,心中暗想:我不會感激任何人,也不會無限度地忍讓。

  深秋的早晨空氣清冽,濃重的露水凝結(jié)成霜,天際剛剛發(fā)白,群星早已隱去,大地在寂靜中朦朧地呈現(xiàn)出凝重莊嚴(yán)的輪廓。劉小美邁著急促的步子往山上走,怎奈腳小立足不穩(wěn),步子越急腰身扭動的幅度越大,影影綽綽地如同在山路上扭著東北大秧歌。她心里比腳步還急,別人家的秋收已接近尾聲,自己無用在大槐兩口子的幫助下,昨天才把玉米收回家,山上的高粱還立在地里。

  高粱紅透早過了成熟期,大風(fēng)一起便能搖落米粒撲倒秸稈,要是再趕上秋雨連綿,米粒在穗上發(fā)霉發(fā)芽,一年的辛苦就全部變成眼淚了。天還沒亮她早早地爬起來,空著肚子拿上鐮刀出了門,走到院子里看見英子獨自在廂房里做豆腐,卻不見大槐的影子。大槐昨天說他今天要幫她收割高粱,可能是近些日子太勞累這會兒還沒睡醒。收割高粱得頂著露水,米粒潮濕不至于脫落,她沒有理由叫醒大槐,也沒跟英子打招呼,懷著隱隱的失落獨自上山。

  離高粱地還很遠,劉小美聽到了鐮刀收割高粱的“唰唰”聲,在這寂靜的清晨如一曲美妙的音樂在奏響,在她空落落的心底回蕩。她凝神望去,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高粱地里閃轉(zhuǎn)騰挪,在微明的晨光中跳著獨舞,展示著力量穩(wěn)健和勤勞,身后是一排排整齊割倒的紅高粱。熱淚瞬間盈滿了眼眶,空洞荒蕪的心田被突如其來的幸福和快樂所填滿,無需多說什么,無需證明什么,一切盡在不言中。

  劉小美快步來到高粱地邊,用鐮刀將割倒的高粱穗砍下來,扎成捆。羅大槐將高粱全部割倒后,身上的衣服已被露水打濕,頭發(fā)和臉上也是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露水,看了看高粱地另一頭的劉小美,站在原地砍起高粱穗來。兩個人相對勞作,距離越來越短,劉小美不時抬頭望過去。

  初升的太陽照亮大地,露珠在陽光下閃耀著斑斕的色彩,割倒的紅高粱鋪展在他們中間,紅得耀眼,紅得觸目驚心,宛如一條長長的紅地毯。這是一幅早在少女時期就蘊藏在心里的畫面,一頭牛幾畝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自己喜歡的人過著簡單快樂的日子。此刻,她多么希望這幅畫面能永久地定格在山野天地間。

  英子趕著牛車出現(xiàn)在地頭,打碎了寧靜的畫面,劉小美從虛幻的夢境中回到現(xiàn)實,詫異地問:“你不去賣豆腐了?”

  英子走近了說:“小美姐,你先回家去,長河好像是生病了,肚子不大舒服?!?p>  劉小美一聽說長河生病了便有些心慌,完全忽略了英子語氣和神態(tài)上的變化,扔下鐮刀急急地往山下走。英子在她的身后喊道:“小美姐,我多少懂點,真的沒啥大礙,你不用心急火燎的。”

  那邊的羅大槐見英子趕著牛車上山,先是一愣:她不是不愿意幫劉小美干活嗎?想明白了?又見劉小美急匆匆地回家,英子一直注視著山腳下的村子,這才預(yù)感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他朝英子走過去,站在英子的身旁也向山下望去,村子里很平靜,不像發(fā)生大事的樣子,有些疑惑地問英子:“她咋回去了?”

  英子轉(zhuǎn)過身子,眼圈發(fā)紅,嘴唇哆嗦著:“我騙她回去的......”停了停,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下來,抓著羅大槐的一只胳膊哽咽地說:“劉大壯犧牲了,陣亡通知書剛剛送到村里?!?p>  羅大槐拔腿就要往山下跑,被英子一把拉?。骸霸刍厝ヒ步鉀Q不了啥問題,杏兒有區(qū)里的干部陪著,人家比咱會開導(dǎo)人,咱倆唯一能做的是幫小美姐把高粱收回家。”

  羅大槐臉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牙關(guān)緊咬,臉頰上有棱有角的肌肉呈現(xiàn)出剛勁粗獷的線條,睜大的雙眼遙望著遠方,目光兇狠銳利。英子知道他一定是在惦念著二槐的安危,二槐正在經(jīng)歷著戰(zhàn)火的生死考驗,她又何嘗沒在心里默默地祈禱?二槐可是她的保護神?。?p>  劉大壯的犧牲給住在一個院子里的兩家人帶來不同程度的巨大沖擊。羅杏在家人的反復(fù)勸說下,終于肯搬回家來住,人瘦了一大圈,前胸貼者后背,風(fēng)一吹就要倒的樣子。白天依然去工作,晚上回到家里強作笑顏,臉上的笑容稍縱即逝,已不似先前風(fēng)風(fēng)火火笑聲朗朗的摸樣,讓人看了著實心疼。

  該勸的都勸了,勸皮勸不了囊,英子想到一個辦法,借口大槐娘要白天晚上守著劉小美,她和大槐忙著收山,讓羅杏暫時幫著帶帶燕子。燕子已到了很好玩很有趣的年紀(jì),小嘴叭叭的又甜又脆,秀氣乖巧聰明伶俐,都能數(shù)上十個數(shù)了,人見人愛。英子是想讓燕子分散羅杏的注意力,讓燕子天真爛漫的笑聲感染羅杏。

  英子的主意還真管用,羅杏帶了幾天燕子已舍不得放手,姑侄倆真能玩到一塊兒,晚上睡覺都要擠在一個被窩里。羅杏漸漸地開朗起來,恢復(fù)了以往的活力。

  劉小美則讓人愁得不行。剛從土改的陰影里走出來,又遭受了失去唯一弟弟的沉重打擊,整個人一下子垮了,倒在炕上躺了幾天還神志恍惚,只有大槐娘能逼著她喝下一點點米水。羅大槐急在心里,怎樣才能讓劉小美重新活過來,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無奈之下求助于英子,英子勸解羅杏就很有辦法,不用費盡心思磨破嘴皮子,讓一個燕子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兩個人在山上收割大豆,邊干邊聊,羅大槐讓英子趕緊想辦法,人要是那樣一直躺下去,沒病也能熬出病來。

  英子想了半天才說:“小美姐跟杏兒不一樣,小美姐讓人同情可憐,杏兒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更不需要別人的可憐。杏兒是個有信仰的人,有組織做她的靠山,小美姐不過是個苦命的小寡婦?!?p>  羅大槐瞥了英子一眼:“我讓你想辦法,你叨叨這些有啥用?”

  英子停下手中的鐮刀說:“大槐,我跟你生活了三年,燕子也兩虛歲了,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在你的心里,我和小美姐誰更重要?”

  羅大槐沒有答話,而是躡手躡腳地捉住了一只正在草窠里鳴叫的綠蟈蟈,又到田埂上割了幾根又長又寬的馬蓮葉子,不大的功夫編了一個小巧的草籠子,把蟈蟈放到里面遞給英子。

  英子舉著蟈蟈籠子笑道:“真沒看出來,手那么大還挺巧的,帶回家給燕子玩?!?p>  羅大槐說:“給你玩的?!?p>  英子這才明白這就是羅大槐對她剛才那個問題的答復(fù),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除了你,誰都解不開小美姐心里的疙瘩。”

  羅大槐說:“我勸過了,不起作用?!?p>  英子盯著手中的蟈蟈籠子說:“她聽不進你那些大道理,你得多陪陪她,跟她講講你們小時候的那些事兒,小男人小媳婦啥的,她是怎樣追得你滿山跑,你又是為啥不給她看你的小家雀......你跟她重溫舊夢,或是干脆弄她一回兩回的,她保準(zhǔn)活過來?!?p>  羅大槐瞪著英子:“你竟出餿主意,就沒有其它的辦法?”

  英子抓起一把干草揚到羅大槐的身上:“我把自個兒的男人都舍出去了,我還能再想出啥辦法來?你不懂得女人,讓女人看到希望心里有了盼頭,她才能活得有滋有味的?!?p>  羅大槐彎腰低頭揮動著鐮刀接著干活,悶聲不語。英子知道他這是聽進了自己的話,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頓,的的確確是個餿主意,自己到底是咋想的?咋就因為一時的感動順口禿嚕出來了?她推了羅大槐一把,氣悶地問:“你是不是特得意?是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羅大槐直起腰說:“我今晚就去弄她,我媳婦給出的好主意,不弄白不弄?!?p>  “你敢!”英子撲到羅大槐的身上,不依不饒地說:“我后悔了,剛才說的不算數(shù)?!?p>  羅大槐抱著英子說:“我沒讀過書,不懂得大道理,可我總覺得過去的事不應(yīng)該都忘掉,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掉的。我?guī)退粓D別人說我好,更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只圖心安理得?!?p>  英子不住地點頭,自己又何嘗能忘掉渡邊一雄?

  當(dāng)天晚上,羅大槐獨自走進劉小美的屋子?;璋档挠蜔粝拢瑒⑿∶李^朝外仰面躺在炕上,凌亂的發(fā)絲遮住半張臉,雙目緊閉,香瓜臉已成了黃瓜臉,氣息微弱,胸脯間幾乎看不到呼吸的起起伏伏。羅大槐坐到劉小美的身邊,握住她的冰涼的手叫了一聲:“小美姐......”

  劉小美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一條縫,隨即又合上,兩滴淚珠掛在了眼角。羅大槐用自己的大手把她的頭發(fā)捋順,極力控制住內(nèi)心不斷涌動的思緒,平和地說:“小美姐,咱倆今世無緣做夫妻,從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我就是你的親弟弟。我希望明天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以前的那個能追得我滿山跑的小美姐?!?p>  劉小美緩慢地睜開了雙眼,散淡的目光中有微弱的火花閃現(xiàn),隨即又熄滅了。一聲小美姐喚醒了少女時期的所有記憶,她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她恨,恨所有毀滅了她少女情懷和青春夢想的人。她突然翻過身來,抓住羅大槐的一只胳膊狠狠地咬下去,而后又伏在印著深深牙痕的胳膊上“嗚嗚”地慟哭起來。

  第二天上午,劉小美爬起炕,邁著虛弱的步子來到院子里,站在秋日的陽光下梳理著凌亂的頭發(fā)。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射在身上,蒼白憔悴的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新鮮紅潤的光澤,可還是有些頭暈?zāi)垦U玖⒉环€(wěn)。

  大槐娘見了忙上前扶住她,高興地謝天謝地:“小祖宗,你可算下地了?!?p>  劉小美慘淡地一笑:“大娘,這些日子多虧有你照顧,你不用擔(dān)心,我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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