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在一九六四年的初夏生下第三個孩子，這一年她三十六歲。
當(dāng)充當(dāng)接生婆的劉小美發(fā)出一聲驚呼，高興地說又是一個男孩時，還處在劇烈疼痛當(dāng)中渾身是汗的英子，頓時感到身子輕飄飄的，疼痛也減輕了許多。她撐起身子抱起哇哇啼哭的嬰兒，心里竟像生下第一個孩子時那樣興奮激動和滿足。這個兒子來得太及時了，足以彌補(bǔ)多年以來對羅大槐所懷有的虧欠。這個才是大槐的親生兒子，以后再溺愛抗美護(hù)著抗美，心里就不會藏著愧疚和不安。
跟渡邊和美見過那一面后，英子看到了啥是多子多福，回家便和羅大槐商量想再生一個孩子，她羨慕渡邊和美家那種熱熱鬧鬧相敬相親的中國式大家庭。羅大槐當(dāng)然是求之不得，于是這個兒子便在兩個人的共同期待中降生了。
這一年羅大槐緊跟形勢給兒子起名叫學(xué)鋒。
伺候月子的任務(wù)理所當(dāng)然地落到劉小美的身上。英子坐在炕上喝著劉小美端來的小米粥，嬉笑著：“小美姐，你上輩子肯定是欠我的。”
劉小美替英子給嬰兒換尿布，笑著回答說：“我啥都不欠你的?！?p> 近一兩年，劉小美性情大變，忽然覺得以前死抱著離譜虛幻的想法跟英子明爭暗斗實在是荒唐可笑。隨著長河一天天長大，她把全部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兒子身上。長河馬上就要高中畢業(yè)了，她很為兒子的前途擔(dān)憂。
因為家庭成分的影響，長河直到五年級才戴上紅領(lǐng)巾，這還是因為他學(xué)習(xí)好表現(xiàn)好，有一個當(dāng)烈士的舅舅。長河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初中畢業(yè)后不想再讀書了，他想當(dāng)木匠，每天往于木匠家里跑，幫人家干活學(xué)點(diǎn)手藝。她不反對兒子學(xué)門手藝，也絕不許兒子中途輟學(xué)，能念就要繼續(xù)念下去。
于世順生前很看重讀書，不然也不會花錢把那兩個兒子千里迢迢送到沈陽去讀書，她又怎能讓長河半途而廢呢？可讀完了高中又該如何打算，她完全沒有了主意。長河自己好像并不以為然，一有空閑便鉆到廂房里擺弄他舅舅留下來的那套木匠工具，或許是因為有文化底子和一定的天賦，勤快好學(xué)悟性又好，于木匠正式收了長河做徒弟，現(xiàn)在做些簡單的木匠活兒已是有模有樣。
是門手藝就養(yǎng)人，可因為有家庭成分壓著，他的前途幾乎可以定性了，不會有太好的發(fā)展前景。
劉小美更深一層的憂慮是兒子的婚姻大事。地主富農(nóng)家的兒孫找媳婦極為困難，沒有任何的選擇余地，不管是丑的傻的殘疾的還是有病的，不打一輩子光棍就算不錯了。她可不愿意娶那樣一個兒媳婦回家，她看中的是燕子，長河的心思也長在燕子身上。
燕子和長河之間的關(guān)系，恰如當(dāng)年的她和羅大槐，雖說倆人半大不大半懂不懂，可一直是形影不離情投意合。羅大槐一直都看好長河，夸他有頭腦長正經(jīng)精神，英子也始終善待長河，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一定會把燕子嫁給長河，畢竟家庭成分是首要考慮的關(guān)鍵因素。她寧肯自己受委屈也不再跟英子發(fā)生爭執(zhí)，盡心盡力地伺候她坐月子，為他們一家洗衣做飯，其中固然有做姐姐的因素，可也明顯帶有討好的意思。她在為兒子鋪路，寧可自己累折了腰，也要幫兒子實現(xiàn)心愿。
劉小美端起剛換下的尿布要去河邊洗，英子很是過意不去：“你歇一歇，尿布等燕子放學(xué)回家讓她去洗?！?p> 劉小美說：“我可舍不得讓燕子干這種臟活?！?p> 望著劉小美年過四十依然柔軟扭捏的背影，英子撇了撇嘴，心說：我還不知道你心里打的啥算盤？
星期天，燕子像往常一樣早起做好飯，打了一盆熱水端給媽媽洗臉梳頭，抱起剛睡醒的學(xué)鋒哄了一會兒，等爸爸和抗美都起來后盛飯端菜，準(zhǔn)備一家的早飯。做著同樣事情的劉小美對燕子說：“以后趕上星期天你只管睡懶覺，姑姑順手幫你干了。”
燕子淺笑著說：“平常已經(jīng)夠麻煩姑姑了，我放假在家就讓我伺候媽媽吧，我長大了，能做好這些事情。”
劉小美夸贊道：“燕子真是個懂事能干的好閨女，你媽好有福氣?！?p> 燕子脫口而出：“姑姑不也是有個好兒子嗎！”話一出口不覺羞紅了臉，趕緊跑回屋里洗臉梳頭，掩飾心中的慌亂。
吃完早飯，羅大槐出門去了，抗美也要往外跑，燕子給他布置了一項任務(wù)：上午下午各挖一筐野菜喂豬，完不成不許吃飯?？姑啦环猓骸澳銘{啥管我？”
燕子把一個大號柳條筐往抗美身上一挎：“就憑我是你姐姐?！?p> 抗美氣嘟嘟地挎著柳條筐走了。燕子收拾好了屋子，跟媽媽打聲招呼，端起臉盆去河邊洗弟弟的尿布。走到院子里，燕子聽見廂房里傳出拉鋸?fù)婆僮拥穆曇?，宛如動聽悅耳的音樂，不禁會心地一笑?p> 長河告訴過她，他的木匠手藝快學(xué)成了，家里正好有一塊陳年的梨木板子，花紋很漂亮，他想給她做一張書桌，以后讀書寫字就不用趴在炕上，又累眼睛又累腰的。她偷偷地往廂房里瞟了一眼，見長河正聚精會神地干活便沒打擾他，腳步輕盈地去了河邊。
燕子回來時見院門口停了一輛毛驢車，一個舉止優(yōu)雅的女人端坐在車上，那種說不出的氣質(zhì)竟然跟媽媽有些相似，令她不禁多看了幾眼。趕車的老頭向她打聽人，問她這家是不是姓羅。燕子說是，問他找誰。車上的女人欠身說找羅英。
燕子把女人領(lǐng)進(jìn)屋，還沒等她開口，就見媽媽早已坐起身來彎腰施禮，伸出兩只手，喜氣盈盈地說道：“和美姐姐！我正想你你就來了，我真是高興啊！”
和美放下手里的東西，彎腰施禮跟英子抱在一起，無比親昵地說：“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訴我，哪里把我當(dāng)姐姐了？要不是遇見你小姑子，我哪里會知道你坐月子？是個男孩吧！”
“是個男孩?！庇⒆影押⒆颖Ыo和美，關(guān)切地問：“這么老遠(yuǎn)你是咋來的？”
和美說：“我家老頭子跟生產(chǎn)隊借了輛毛驢車送我過來的。今天他城里有個親戚家辦喜事，正好先來看看你。你真有福氣，快四十了還能生個兒子，真讓人羨慕呀。”
英子叫過燕子對和美說：“這是我大閨女，還有個兒子不知跑哪里野去了。燕子，這位是你阿姨，快給阿姨行禮?！?p> 燕子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別別扭扭地彎了一下腰，叫了一聲阿姨，心里有些不得勁兒。沒有這個叫法啊？對于年長的女人不都是叫大姨的嗎？
這位和美阿姨拉著燕子的手，不住地夸她長得像媽媽，恨不得把所有贊美的詞語都堆砌在她身上，讓她很是難為情。這是夸我還是夸媽媽？燕子覺得這位阿姨夸人的方式很特別，更加奇怪的是媽媽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說話的語氣聲調(diào)和表達(dá)方式，以及頻頻點(diǎn)頭禮貌客套的舉止都跟平時大不一樣。
雖然平時媽媽在這些方面跟村里其他女人有著細(xì)微的差別，但現(xiàn)在更加的突出明顯，跟這位和美阿姨倒是極其相似，有不少的共同點(diǎn)。媽媽和阿姨面對面地坐在一起交談，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兩個農(nóng)村女人坐在炕上嘮嗑，倒像是久別重逢的姐妹親熱異常，某種程度甚至超過了和對門小美姑姑的關(guān)系。以前沒聽媽媽說過有這么一位阿姨?。?p> 媽媽說過她的老家在吉林那一帶，難道這位阿姨跟媽媽是一個地方的人？她們那個地方的女人都是這么輕聲細(xì)語禮貌有加地交談？心中雖然疑惑，燕子也只能想到這一層。
和美要走了，英子讓燕子代替自己送客。燕子見媽媽流下了惜別的淚水，知道媽媽跟這位和美阿姨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送到院門口時，她出于禮貌地說：“阿姨您貴姓，我想記住阿姨?！?p> 渡邊和美沒有英子那樣的困擾，也不知道英子至今還對孩子隱瞞著身世，見燕子是個懂事可愛的小姑娘，便毫不介意地說：“阿姨姓渡邊，真是個好孩子。”說完輕撫了一下燕子的面頰，轉(zhuǎn)身上了驢車。
渡邊？燕子一愣，好奇怪的姓氏啊，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想要問清楚毛驢車已走遠(yuǎn)。和美阿姨坐在車上跟她揮手告別，她也揮動著手臂，想起媽媽叫這位阿姨和美姐姐的，組合起來這位阿姨該叫渡邊和美。這是哪國人的名字呀？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渡邊？渡邊？回身往家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她猛地想起，電影《地雷戰(zhàn)》里留著一撮小胡子，化裝成小媳婦偷地雷的鬼子不就是叫渡邊嗎？那么渡邊和美應(yīng)該是日本人的名字，她是日本人？媽媽跟她親如姐妹，方方面面又都像一類人，難道媽媽也是......
不可能！燕子果斷地否定了自己的聯(lián)想和猜測，中國的土地上怎么會有日本女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英子正在清點(diǎn)渡邊和美帶來的禮物：二十個紅皮雞蛋、五斤小米半斤紅糖。這在大多數(shù)農(nóng)戶僅僅能勉強(qiáng)填飽肚子的狀況下，無疑是一份厚禮。日本人之間交往素來講究禮輕情意重，渡邊和美第一次來訪帶來這份厚禮足以說明兩個問題：一是渡邊和美完全按照中國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跟自己交往，二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親姐妹?？勺约涸撛鯓踊貓筮@份情誼呀？英子看著這份厚禮發(fā)愁。
那次羅杏帶著英子拜訪渡邊和美回來后，英子背著孩子把全部經(jīng)過告訴羅大槐。羅大槐一直陰沉著臉，只說了半句話：“杏兒真是多余......”
直到英子表示想再生一個孩子時才露出笑容。羅大槐警告英子，以后跟渡邊和美少些來往，兩個日本女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頻繁走動，恐怕會引起別人的質(zhì)疑，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這么做不是不近人情，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為了孩子們好。
英子克制著內(nèi)心的沖動，只偶爾跟渡邊和美保持書信來往，寫信讀信也都有意當(dāng)著羅大槐的面，半認(rèn)真半嘲諷地說請羅大支書審核把關(guān)。她已看出隨著抗戰(zhàn)電影的播放，羅大槐對日本人所懷有的敵意與日俱增，與渡邊和美的關(guān)系再親密也必須有所收斂，絲毫不敢得瑟張揚(yáng)。
英子正擔(dān)心渡邊和美的這次來訪會不會又惹得羅大槐不高興，燕子笑著進(jìn)了屋，帶著一種終于說服自己如釋重負(fù)的輕松表情說：“媽，電影里的日本鬼子太逗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笑得不行。剛才我問阿姨姓啥，阿姨說她姓杜，我愣是聽成渡邊。要不是渡邊那個小鬼子扮個小媳婦偷地雷，我哪能給聽岔了?！?p> 燕子愉悅地連說帶比劃，為自己的豐富聯(lián)想尋找理由，英子卻被驚出了一身的冷汗：快樂得忘乎所以忽略了閨女就在身邊，差一點(diǎn)露餡，要真是那樣咋讓閨女在突然之間去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燕子十七歲，跟自己當(dāng)年走進(jìn)羅家一個年歲，自己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閨女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么忍心因為自己的身世讓閨女受到二次傷害？為了掩飾心中的慌亂，英子抱起已經(jīng)熟睡的兒子假裝喂奶，順著燕子的思路說：“阿姨是姓杜，跟媽媽在逃難時認(rèn)識的，最近才偶然碰面的?！?p> 燕子眨著眼睛試探著說：“我差點(diǎn)把阿姨當(dāng)成日本人，又一想，中國哪來的日本人？”
英子知道自己的身世早晚會被聰明伶俐的女兒識破，瞞是瞞不住的，不如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透露讓她早點(diǎn)有個心理準(zhǔn)備，她放開了膽子說：“說不定真有日本人。我逃難時看見過逃難的日本人，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日本戰(zhàn)敗了，國破家亡日本的老百姓都成了難民，成群結(jié)隊地想逃回日本，可哪有那么容易？聽你姑父說，有不少日本女人和孩子被迫滯留在中國，被中國人收養(yǎng)收留?！?p> 燕子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兒，兩只眼睛瞪得溜圓：“中國人干嘛要收留日本鬼子的家屬和后代？難道忘了日本鬼子殺人放火？”
英子說：“中國人大度善良，把日本鬼子跟日本老百姓區(qū)別開來，分別對待?！?p> 燕子覺得媽媽好像是在替日本人說好話，心中愈發(fā)地疑惑，媽媽咋能不辨是非善惡？她氣憤地說：“日本的老百姓助紂為虐不值得同情可憐?！?p> 英子倒吸一口冷氣，生于和平年代的閨女竟如此記恨日本人，以后身世被閨女識破母女該如何相對？這可咋辦呀？她放下懷里的孩子，虛弱地躺下，合上眼睛不敢面對閨女純凈堅定的目光。
燕子見媽媽臉色蒼白難看，身子微微發(fā)抖，連忙關(guān)切地問：“媽媽，你不舒服嗎？我給你泡碗紅糖水好嗎？”
英子點(diǎn)點(diǎn)頭。閨女是孝順的，是自己的貼心小棉襖，母女間的情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剝奪不了的。要是主動跟閨女公開自己的身世，說清當(dāng)時自己面臨的處境，閨女或許能夠理解并順當(dāng)?shù)亟邮苓@個事實。她接過燕子端來的紅糖水喝了一口，連聲說甜，讓閨女也嘗嘗。燕子不肯，說媽媽正是需要營養(yǎng)補(bǔ)充身體的時候。
英子假裝生氣，逼著閨女喝下半碗紅糖水。燕子咂著嘴感嘆：“真甜啊！和美阿姨對媽媽可真好?！?p> 英子看著閨女察言觀色地說：“我跟你阿姨是患難之交，她是哪國人無關(guān)緊要。燕子，如果媽媽是日本人，你會咋辦？”
燕子一愣，隨即抱著媽媽的胳膊晃著頭說：“我媽媽漂亮善良能干，典型的賢妻良母，怎么可能是日本人。”
英子把沖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從這以后，燕子在家里絕口不提有關(guān)日本鬼子之類的話題。英子預(yù)感到閨女有所察覺，跟羅大槐商量這件事到底該咋辦，羅大槐也沒有更好的主意，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