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夕陽鋪滿了院落，間有輕風(fēng)拂動著花草微微搖顫。飯廳內(nèi)父母同坐，愛女在側(cè)，沈夢華時刻緊繃的心神松弛下來些許。

　　桌上擺著熱騰騰一只海碗，豆香充盈屋室，沈夢華忍不住咽口唾沫，同時驚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對某種菜食產(chǎn)生了期盼。

　　鄭氏端著一只竹篾從后院過來，進到廳內(nèi)眸中神采奕奕，一面布筷一面說道：“這是俺老家那邊兒的吃法，小豆腐就咸菜，可香了！”又將竹篾擺在秦如月旁邊，“新鮮烙的火燒，小姐趁熱嘗嘗??！”說話間，合碧手里托個木托盤也進來了，走到桌旁，鄭氏把上面一涼一熱兩個菜拿到桌上擺放好，對沈夢華笑道：“這小炒佛手瓜和拌拉皮，也都是俺們那邊做法，姑娘嘗嘗?！鄙驂羧A一瞧，那拉皮五顏六色的多了幾樣配菜，確是跟本地的不同。

　　沈夫人極熟稔地取過一張油紙，拿起火燒滿懷慈愛地遞給秦如月，鄭氏在旁布著菜，猶跟沈夫人說笑不止，見沈夢華不動筷，忙笑道：

　　“姑娘吃啊，嘗嘗咱們景丘風(fēng)味！”

　　沈夢華舀了一點碗里燉菜仔細端詳，踟躕問：“這……是豆渣燉的么？”

　　“差不多。豆子泡開磨爛，上鍋馇得差不多熟了再放上菜?，F(xiàn)在正是新鮮薺菜的時候，若是俺老家，就得吃苔菜的，那才鮮正！苔菜馇的小豆腐，新攤的小米面兒煎餅，卷上咸菜，那個香啊，任誰吃了都說好！”

　　沈夢華見她說得眉飛色舞，不禁一笑，照她所言就著特制的咸菜吃一口小豆腐，嘴里頓時蔓延開馥郁鮮味，米香菜香、豆香椒香、還有方才她沒辨出的芫荽香，雜糅一起，直教人津液不斷，恨不能囫圇吞下，又想細嚼慢咽，不放過每一點鮮香。

　　“冬天時候，最好就是一家子坐一起，吃小豆腐卷煎餅，真是暖和??！……”鄭氏意猶未盡，滔滔不絕，“嘖嘖，秋天留下來的蘿貝，從窖里起出來，跟豆糊一道小火慢慢煮，及趕馇出來，又香又熱乎！可惜這邊莫得鏊子，不然咱們就能攤煎餅卷著吃了！”她說著，忽見合碧站在一邊聽得出神，拍手恍然道：“我說怪不得勁的，丫頭你就別站著了，姑娘都吃開了，哪里還用伺候？你也吃去吧！走走走上后頭去，鍋里還有的是！姑娘，我?guī)Ш涎绢^上后頭吃去？”

　　沈夢華忙咽下一口，向合碧笑道：“你去吧，安心吃飯，不急的?！?p>　　“就是！姑娘回來一趟，可不得跟老爺夫人多說說體己話兒？”鄭氏說完扯著合碧親親熱熱往外走，忽想起什么，回身對秦如月笑道：“我看小姐嘗著肉火燒不糙哈，要是喜歡咱們再烙！”

　　少了鄭氏在旁絮絮叨叨，屋內(nèi)霎時寂靜下來，僅有的幾句對話也不過沈夫人或沈老爺關(guān)懷秦如月，讓她多吃些。秦如月一個七歲女童，胃口再好，也第一個停了筷，只說要去找鄭氏，沈夢華仔細為她擦凈雙手，叮囑幾句，目送女兒步態(tài)輕盈地打開門往后院去了。她收回目光，緩緩擦拭著手指，躊躇一刻向父母笑道：

　　“鄭氏的手藝，真是不錯?！?p>　　“可不是，可不是?！鄙蚶蠣斶B應(yīng)幾聲，父女相覷，再無話可說。沈夢華待要起身，忽見沈夫人開始收拾碗筷，忙道：

　　“母親，您這是做什么，我去叫合碧來，……您坐著啊！”

　　“你沒來時，鄭家的都跟我和你父親一桌吃，吃完也一道收拾，正好消消食?！鄙蚍蛉送崎_她的手，目不旁視，“年紀大了，不能貪安逸，躲懶不得。你也別忙著坐，既然回來了就還是我沈家女兒，過來學(xué)著收拾，完了隨我去院子里走走?！?p>　　沈夢華不敢有違，好歹將殘羹碗盞送回后廚，見鄭氏一邊洗涮，一邊眉飛色舞地跟秦如月講景丘舊聞野傳，秦如月聽得出神，手里捧一缽果子也忘了吃，眼眸爍爍，以往的老成持重不再，終是有了孩子該有的形容。沈夢華看在眼里，心中稍覺寬慰，以至半扶著沈夫人往院子里走時，也沒覺太多拘束。此刻夕陽在屋后全落下去了，殘霞橫過天際，空中云影斑駁，草中蟲鳴漸起，別有一番靜謐，沈夢華隨沈夫人走在小徑上，心中默默道：

　　“宛如孩童心性還是有的，沒被她父親打磨干凈……”

　　“今日去了公主壽宴？”沈夫人的語聲打破沉寂，淡淡的帶點冷嘲，“宴上云集的都是名流權(quán)貴的家眷罷？”她掃一眼陡然緊繃的沈夢華，一聲嗤笑，“我猜著就是，你怎么可能撐得起臺面？堂堂三品侍郎的夫人出自破落商家，指不定怎么受人背后恥笑呢。莫說旁人，只怕姑爺也頭一個瞧不上。”

　　沈夢華面色隱約發(fā)白，咬緊牙關(guān)，低低道：“侍郎并無此意……”

　　“他能沒這意思？處處管轄宛如不肯放松，還不是嫌憎咱們落敗了，不想讓孩子多有往來？當(dāng)年不過一個禮部小吏，轉(zhuǎn)眼榮登三品官位，必然嫌咱們配不上他家，也不知你——任人拿捏的性子，倒能無失無過地安然混了這些年?！?p>　　安然？……沈夢華內(nèi)心苦澀一笑，啞聲道：“侍郎他，不甚在意岳家貧富……”

　　“世人嫌貧嫉富多的去了，他能這么看得開？！”

　　沈夢華聽著母親冷笑，腦中卻是秦桓素來冷漠的面龐孔。她有種直覺，秦桓當(dāng)真不在意自己家世貧賤與否，他似乎從沒有過在乎的事。

　　“……還以為秦家是多大的士族么？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士族！……”沈夫人猶絮絮不斷，沈夢華聽得陡生一股煩郁，恨不能甩開她趕緊回府，旋即又連連暗斥自己不孝，竟聽不得母親的些許抱怨了？她深深呼吸一氣悶頭前行，驀地一個久違的名字闖入耳中，她低垂的眸子倏然投向沈夫人，脫口問道：

　　“什么？……表哥，表哥怎么了？”

　　“莫看你表哥升做司隸，人家可沒忘記京中親眷。之前我還當(dāng)他不屑跟咱們來往，卻是因為初回京，家里還沒安頓妥當(dāng)。昨日趕上休沐，便帶著你表嫂和小侄兒來探望我們，還帶了不少東海方物，偏巧有幾樣是鄭氏家鄉(xiāng)東西，鄭氏歡喜得很呢?！?p>　　“表哥……可還好？”

　　“看上去瘦了些。倒是他那兒子歡騰得緊，上躥下跳，把我煩得夠嗆。”

　　“男孩么，皮一些也是有的……我記得，那孩子小名是荃兒？怕不得六歲了罷？”

　　“剛過了六歲。”沈夫人說罷，再無意繼續(xù)談?wù)摿沂乱?，又說起大姑消息，沈夢華聽得漫不經(jīng)心，獨自想著沈夫人只言片語間透露出的柳明昭近況。

　　多少年過去了，腦海中每每浮現(xiàn)柳明昭的音容笑貌，沉寂已久的心仍會悸動不已，一如少時。他如今什么樣子了？變化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