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碌 圍桌瑣事（上）

　　一張靠墻擺，一張廳中放。大廳里的兩張茶幾，充當(dāng)茶桌的光景并不多見。

　　靠墻擺的小茶幾，和它兩旁的扶手椅是一套的。這一套家私是父親從一個同行家里搬回來的。據(jù)說這同行做生意欠下一屁股債還不起，便帶著家小跑了。走之前把這一套家私抵給了父親，算是還了父親的債。家里正好沒有一套像樣的家私，想當(dāng)然受之并用之。茶幾座椅雖然還是有點舊，不過對這家子來說，那已經(jīng)是十分美好的了。

　　除了破舊，還有一個遺憾。茶幾的桌面是一塊大理石，可是這塊大理石不論怎么擺放都嵌不進(jìn)桌腿架里。長有余，寬不足，大理石桌面的大小實在不合適。

　　“湊合著用，反正不難過。”母親說，“幸好貼著墻，不至于擔(dān)心它會摔下來?！蹦赣H還用了一兩塊紙包墊在大理石底下。

　　桌上，一定有煙灰缸，一定有牙簽筒。除外，偶有破布破瓶，偶有書本紙筆……而茶具之類的，只在節(jié)日里才會出現(xiàn)。父母親不在家，怕孩子們摔碎，平日里就收起來了。

　　桌下，和桌上沒什么兩樣。用母親的話形容，那是“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茶幾右邊的扶手椅是家里默認(rèn)的父親專座。只要父親在場，孩子們就會把座位讓出來。這個習(xí)慣是怎么形成的呢？扶手椅靠大門，父親進(jìn)出門換鞋都會坐在那里。剛開始，父親會讓孩子起身一下給他換鞋。一來二去，孩子自動意會，只要聽到父親進(jìn)門的聲音便能自覺起身。發(fā)展到后面，這個座位就成了父親的專屬。

　　廳中放的茶幾，最初擺的是玻璃茶幾。那是三層樓的第一張茶幾。

　　一天晚上，父親不在家，母親在干廚活。大廳里，弟弟和妹妹光明正大地坐到玻璃茶幾上打撲克?！耙蝗俗贿?，相安無事，不亦樂乎?！蓖蝗灰患埮频舻厣希蝗似鹕硐氯?。頃刻間，桌子失去平衡，嘩啦一聲碎了一地。

　　聽到響聲，母親從廚房里跑出來，“發(fā)生什么事??？”看著一地的玻璃，看著散落的撲克，看著羞愧的孩子，母親一下子明白了，“傻的啰，能坐到桌上打牌？人好彩[指幸運(yùn)]沒事……”說著轉(zhuǎn)身拿來掃帚，一邊掃又一邊訓(xùn)，“看看這什么，以為是木制鐵打的啊，這是玻璃呀……”

　　那之后，這家里便一直只用木制茶幾。接替的木制茶幾剛買回來的時候，妹妹還為桌面上的零星璀璨而歡呼。十幾年過去，妹妹說，“哪有什么璀不璀璨，連圖案顏色都難以描述。”

　　茶幾就在大廳中央，一進(jìn)門就能看見。孩子們從外回來，拎的攥的，不論什么東西都會不加思索地擱上茶幾。除了水果零食，還有地板上擦過的小石子、泥土里滾過的玻璃彈珠、四處揀的糖果紙、灌土狗的礦泉水瓶、扮家家酒的玩意兒、海邊的各類貝殼……

　　父母親喊道，“這能放桌上嗎？！”

　　茶幾是大廳里僅有的一張大桌子。孩子們有什么需要擺弄的，都會轟轟烈烈地在茶幾上進(jìn)行。除了放書本寫作業(yè)，還有裁月歷剪花紙、鋪報紙練寫字、放工具修廢品、搗沙石做實驗、晾草葉養(yǎng)動物、扔骰子打撲克……

　　父母親叮囑，“搞完之后記得收拾桌子?！?p>　　這家里有凳子不坐，孩子會很自然地坐到茶幾上面看電視。嬉戲追逐的時候，更會直接從桌上踩過去。從桌上一躍而下的自己，孩子覺得很酷很棒。好好一個茶幾，真是既能坐又能站。

　　父母親深感無奈，“桌子怎么拿來坐（站）！”

　　不過，年前大掃除，給天花板掛個裝飾物，給墻壁貼個全新的墻紙，茶幾淪為墊腳臺卻是自然而然的。

　　初一、十五等日子，茶幾便成了供桌。被搬到廚房拜灶神，被搬到天井拜天地，被搬到門口拜門神……盯著桌上的供品，孩子們不免咽口水。

　　停電的夏日里，茶幾被搬到大門前，難得成了一家人的飯桌。孩子們，你抬桌子我拿凳子，你端飯菜我取碗筷，烈烈轟轟往外走……

　　桌上，色彩墨跡，碎紙筆屑，沙石泥土，殘葉樹枝，……還有魚刺菜渣。

　　桌下，除了孩子們的小腳丫，還有小貓和小狗窩在那里。

　　最熱鬧的要數(shù)圍坐茶幾喝咸茶。咸茶即擂茶，小鎮(zhèn)接待客人的一種方式，多是婦女操作。鎮(zhèn)上，家家戶戶都會有這兩樣?xùn)|西：一樣是擂缽，特制的內(nèi)壁有鋸齒紋的陶器；一樣是茶槌，三尺長的芭樂木槌子。

　　為什么要用芭樂樹木做茶槌呢？母親解釋，“芭樂木，磨落了屑是能吃的。”

　　擂茶就是將濕潤的茶葉放進(jìn)擂缽之后用茶槌搗碎并進(jìn)行研磨，這個持續(xù)進(jìn)行的動作就叫“擂”。擂茶其間可以根據(jù)喜好選擇將生芝麻、生花生米、薄荷葉、苦刺心等一樣或幾樣加進(jìn)去一起擂成糊狀，最后擂入適量的食鹽，沖上煮沸的開水，一缽咸茶就擂好了。茶水盛上碗，可以再灑些熟芝麻和熟花生米，還有脆脆的炒米。

　　任何人來家里，主人家就會捧上咸茶。一碗沒喝完，給加第二碗，二碗喝過半，再給倒三碗，三碗酌兩口，四碗端來了……很多人是這么形容那場面地，“動手動腳，像打架一樣”?？腿撕鹊孟滩柙蕉嗤耄魅吮阍礁吲d。鎮(zhèn)上有個玩笑，“好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很會喝咸茶。”

　　沒個四五碗，都不算會喝。孩子們不懂喝咸茶，一般是一碗，最多是兩碗，很多時候是捧個空碗在吃炒米。孩子們也喜歡吃芝麻，香香地。為了不讓孩子們吃太多芝麻，大人們是這么說的，“油麻[即芝麻]吃多會生虱母?！?p>　　虱母是長頭發(fā)上的一種黑色小蟲子，很像芝麻。一旦長虱母，頭皮會癢得難受?！澳悄甏?，很多人頭上會生虱母。家里都備有一支虱母梳子，每梳下來，一只只地，黑黑地，很是恐怖。有時上課，能在同學(xué)頭上看見虱母爬啊爬的，同學(xué)們之間，相互絕對避免頭發(fā)有任何碰觸?！焙⒆觽兒ε率?，便不敢吃芝麻。

　　凡新宅入火、訂婚完娶、生男育女、逢年過節(jié)、遠(yuǎn)行歸來、病痛痊愈、化險為夷、消災(zāi)匿禍、喪家白事，乃至現(xiàn)代平反冤案、兒孫考上大學(xué)，等等，家里都要擂咸茶。因由不同，擂茶的命名也不同。如入新宅的“過家茶”，如娶媳婦的“新娘茶”，如添男孫的“丁茶”，還有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三的“菜茶”。

　　平常沒什么事，母親也會擂茶給孩子們喝，還會把前前后后的鄰居都喊過來。大伙一邊喝咸茶嚼芝麻，一邊拉家常說說笑，別有一番生活情趣。鄰里鄰?fù)庖惨粯?，閑來沒事熬咸茶?！懊刻於紩腥藖砑依锖鞍屵^去喝咸茶?！焙⒆觽冋f。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米黃色的餐桌椅，是隨這家人一起搬進(jìn)三層樓的。餐桌邊緣有一處燃燭燙痕，當(dāng)供桌祭拜祖公的時候給燙出來的，后來這燙痕倒成了父親擺正供桌的基準(zhǔn)。歲月不饒，十張椅子已剩一兩張。正是因為椅子越來越少，父親另買了一套方圓折疊餐桌椅。餐桌每年會有一次因為清洗而被折疊成方形，其他時候都是圓形狀態(tài)。

　　妹妹說，“方形太小，不夠一家人坐?！?p>　　母親說，“方形的不好，幾個棱角，肚子容易被戳到?！?p>　　除了配套的圓形鐵腳疊椅，鎮(zhèn)上人們稱之為“鼓仔椅”，桌旁還有兩張同色系的靠背鐵腳椅。其中靠碗柜的一張，和大廳的扶手椅一樣，是父親的專座。之所以成為專座，可能是因為父親的酒就放在碗柜下方，可能是因為父親吃飯速度最慢，也可能是那個位置迎門靠墻的緣故。而父親沒有同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孩子們都是隨意坐的。

　　某年春節(jié)前夕，父親從外抬回一張圓形大餐桌。妹妹疑惑，“原來的飯桌還好好的，為什么多買一張呢？這么大，很占地方?！?p>　　父親解釋，“十人飯桌哪里夠坐啊，我們那么多人，這張可是十二人的?！?p>　　那一年除夕，加了嫂嫂。

　　在餐桌上吃飯是必定的，然則，總有些原因使得這家人不在一個餐桌上吃飯。

　　讓孩子們拋棄餐桌而捧著飯碗到大廳吃飯的理由，別無其他，正是電視。找個大點的碗，裝了多點的菜，往地板上一坐。然后，一邊讓眼睛緊盯電視，一邊往口里扒進(jìn)飯菜。

　　母親只能提醒道，“不要搞得地板都是。”魚刺、骨頭等，孩子們會拿一張紙墊放在地上。一旦入神，只顧著看電視，飯粒、湯汁等難免還會掉落地上?！翱粗。龝衼砦浵伒摹?p>　　孩子們有時聽見了，知道撿起來，有時沒聽見，還得繼續(xù)掉落。

　　為了避免收拾，這家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幅情景：幾個孩子圍著一個垃圾桶在吃飯。

　　父親若是撞見，便要厲聲道，“飯是能端到這里吃的嗎？”

　　對于父母親的絮叨，孩子們向來是聽過則已。更何況，平日里，孩子們和父母親是分開吃飯的。孩子們午飯的時候，父母親在收購站。孩子們晚飯的時候，父母親基本還沒回來。就這么，在電視機(jī)前吃飯成了孩子們習(xí)以為常的事情。倒不知是電視節(jié)目成了下飯菜，還是飯菜成了看電視的零嘴。許多年后，當(dāng)了老師的大姐還專門要買那種大大的飯碗，以便捧著飯菜到大廳看電視。

　　在吃飯與看電視兩者之間，父親有時也會選擇后者。但他不會端著飯碗到大廳，他是無論如何都要把精彩片段看完了才會進(jìn)飯廳。這是父親從收購站退休以后的事了。

　　父親吃飯的時間是很長的，至少需要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是正常范圍，三個小時也不足驚奇。父親說，“吃飯，就得慢慢來?！?p>　　光吃飯，斷不會吃上那么長時間。父親是把時間都花在喝酒、聊天、思考上面了。喝著，說著，想著，還吃著，沒有科不科學(xué)的道理，也沒有講不講究的注意，父親就是那么地，順自個的意吃自個的飯。即便大多時候吃飯聊天的對象只有母親一個人，父親也能說得很起勁。

　　母親無奈道，“就聽他在那砸大水鼓[相當(dāng)于車大炮、吹水]！喝了酒，話就更多了?！?p>　　幺弟吃飯的時候也喜歡天馬行空地說，再加上他喜歡聽大人們砸大水鼓，所以，他很樂意和父親一起吃飯一起聊天，就算父親是對他說教。

　　一次午飯，只有父親、妹妹和幺弟三人，吃的是螃蟹。父子三一邊有滋有味地品嘗，一邊夸贊著螃蟹的好味道。

　　突然，幺弟問父親：“這蟹幾歲了？”

　　父親答：“一年啰?！?p>　　幺弟轉(zhuǎn)頭問妹妹：“你知道這蟹哪一年出生的么？”

　　妹妹不以為意：“哪一年？這蟹難道還猴年馬月生?。?！”

　　“對啊，你說猴年還是馬年？”

　　妹妹無語。

　　幺弟繼續(xù)問：“你知道這蟹姓什么嗎？”

　　“姓？！”妹妹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就姓“謝（蟹）”？”

　　幺弟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懂）！姓‘Pang’啊！”鄉(xiāng)里話，“馮”姓念Pang，“螃蟹”，即Pang蟹。

　　妹妹嘻嘻一笑，無心贊道：“咦嘿，你好聰明哦！”

　　“就是這么說啊?！?p>　　妹妹正欲埋汰，父親搶先對幺弟訓(xùn)道，“你的學(xué)習(xí)要像這樣聰明啊，我呀，就安心了……”望向窗外，“你看，連個單車都沒停好，還說什么……”

　　妹妹往窗外瞧了瞧，單車沒停在平常位置上。于是添油加醋道，“就是啰……你看，電飯鍋的蓋子也是沒蓋好……”

　　接著上演地便是，父親對幺弟一番教育，幺弟給父親一番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