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碌 圍桌瑣事（下）

　　很多年里，父母親是在收購站吃午飯的。

　　中午，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煮好飯菜就給父母親準(zhǔn)備送飯。拿個不銹鋼大碗裝滿飯，夾些青菜和魚肉，放一小勺子，蓋上鍋蓋，再用塑料袋裝好扎緊，放到車籃里；鋁制湯罐盛好湯，蓋緊，掛到車把上。孩子握好車把，連并握緊湯罐，踩著單車便朝收購站騎去。

　　送飯的活兒，或是輪流安排或是分工指派。給父母親送完飯，孩子再回家吃飯。家里的姐妹們，會慢慢吃著等送飯的孩子回來。因?yàn)椤?p>　　知悉家中沒什么飯菜，父母親會拿出幾塊錢讓送飯的孩子到就近的燒臘攤上買點(diǎn)什么回家。燒臘攤的鳳爪、鴨頭、叉燒、豬耳朵，都是有滋有味的美食。加菜，是一件幸福的事。家里的姐妹們，會慢慢吃著等送飯的孩子把美味熟食帶回來。

　　父母親有時還會讓孩子買支啤酒買袋花生，只因父親好這口。

　　經(jīng)常地，母親外出拉車沒能趕在午飯時間回到收購站。孩子們14點(diǎn)上學(xué)，途經(jīng)收購站，會看見父母親才剛準(zhǔn)備吃飯。

　　堆滿貨物的草寮角落，一個鐵桶被挪出來當(dāng)桌腳，幾張紙皮被攤開來當(dāng)桌面。母親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拿出一個小碗、一個小杯和兩雙筷子，與此同時，父親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拿出一瓶白米酒。母親打開塑料袋打開鍋蓋，用小勺子往小碗里添飯，父親往小杯子里倒酒。接著，他們一起動筷。

　　父母親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孩子們已經(jīng)在看黃金劇場。怕孩子們餓肚子，父母親一直是讓孩子們先吃晚飯。所以，這一家人的晚飯，從來是分成大人和小孩兩撥人吃的。

　　人來，見孩子們在吃飯，要問：爸爸媽媽呢？

　　孩子們答：我們先吃，爸媽回來了再吃。

　　人來，見父母親在吃飯，要問：孩子們呢？

　　父母親答：我們晚歸，一班小的先吃過了。

　　家里的湯和菜也需要分成兩份，二姐說，“當(dāng)然要分開來，幾個小的吃起來就像虎鯊一樣的?！焙⒆觽兌纪δ艹裕錾虾贸缘母鼤粧叨?，再想吃只能跑到灶臺掀鍋蓋，偷夾父母親的那一份。實(shí)際偷吃并不容易，因?yàn)榧依镉小敖愎車?yán)”。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父母親在收購站忙活的日子里，大姐上高中以后，家里便由二姐掌勺。買什么菜、燒什么湯，是掌勺者每一天的煩惱。這份煩惱只有十塊錢的購買力，要琢磨八口人的分量；這份煩惱必須兼顧三餐，要張羅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早午餐。

　　“喏，那時候啊，咧，一天就十塊錢，只能買個十塊錢的菜和魚，咧，一天就過去了……”父親回憶著慨嘆著，“十塊錢能安排得好，很不容易?！?p>　　十塊錢需要買些什么？晚餐的一魚一菜一湯，午餐的一菜一湯，還有早餐的下粥小菜，例如榨菜、咸菜或菜脯。在“能買什么”的基礎(chǔ)上思考“買什么多而好”，是不簡單的家務(wù)事?！俺允裁?、吃多少，掌勺為大，二姐說了算。”

　　好一陣子，飯桌上總是出現(xiàn)黃豆芽的身影。

　　姐妹們抱怨道：“又是黃豆芽啊……”

　　二姐瞪眼回?fù)簦骸耙荒闳ベI菜？”

　　姐妹們噤聲，乖乖夾起黃豆芽，并暗暗念道：“黃豆芽好吃啊，黃豆芽難買啊，黃豆芽是二姐買的啊……”

　　如果桌上有一條大魚，連父母親的份也在內(nèi)，姐妹們?nèi)敉~的背面多翻動一筷，二姐能猛然吐出一句：“阿爸阿媽不用吃啊?！?p>　　姐妹們?？?，乖乖轉(zhuǎn)戰(zhàn)黃豆芽，并默默念道：“黃豆芽便宜啊，黃豆芽夠多啊，黃豆芽好有營養(yǎng)啊……”

　　漸漸地，即使不出聲，二姐也能讓“桌面”達(dá)到“其樂融融”埋頭吃豆芽的畫面。

　　姐妹們夾了根菜往嘴里一送，米飯還沒有扒兩口，緊接著又想夾多一根菜。這時，二姐只需稍稍使一下眼神，姐妹們便得把筷子縮回飯碗。

　　再漸漸地，二姐甚至連眼神都不用使，光靠“霸氣”就足以讓姐妹們明明白白吃豆芽。

　　“豆芽好吃，日日有哦。”幺弟夾起幾根，想著要往誰的碗里送。

　　“是啊，豆芽很營養(yǎng)的……”哥哥捧起自己的碗，往左側(cè)了側(cè)身，并迅速從盤里夾到幾根黃豆芽往左邊的碗里一放，“來，阿弟你要多吃點(diǎn)……”

　　弟弟愣了愣，接著說道，“就是說啊，你們也要多吃啊……”說著夾起碗里的那幾根黃豆芽，直往他左邊的碗里送，“看我人夠好，給三姐多吃點(diǎn)……”

　　“呵呵，真是客氣啊，你！”妹妹瞪了瞪弟弟，然后低頭夾起那幾根黃豆芽，想著是不是也要往左邊的碗里送，“我看二姐也要多吃點(diǎn)……”抬頭看見二姐面黑如炭的樣子，只得道，“呵呵，當(dāng)然是我，更要多吃的……”說著委屈似地把黃豆芽夾進(jìn)自己的嘴里，嚼啊嚼啊，咯吱咯吱，來了一段咬牙切齒的ASMR音效。

　　二姐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吃飯。

　　偶爾，姐妹們也會嘗試“挑戰(zhàn)”二姐。

　　“我這一筷下去，二姐會使眼神吧？”孩子心里想著，偷偷地瞄了一下二姐。

　　二姐果然看了過去，好像在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p>　　“我就知道啊。”孩子氣餒地想。

　　過了一會，孩子又想，“剛沒夾菜，這次夾不會怎樣的吧？”再瞄一眼二姐，“沒動靜？”琢磨著伺機(jī)動筷，“豁出去了，”然后下定決心似的……

　　這時，前方出現(xiàn)另一雙筷子，“哎？”正朝著孩子肖想已久的目標(biāo)夾去，“咦？”目標(biāo)被夾走，“啊！”目標(biāo)被吞下，“噢！”

　　孩子唏噓著，只能把筷子轉(zhuǎn)向另一個目標(biāo)。突然，一記眼刀飛過來?！霸愀?！”孩子在石火電光之中把筷子緊急移落旁邊的黃豆芽里，并煞有介事地夾起一根飽滿的黃豆芽。

　　二姐背對姐妹們添飯的時候是最好的下筷時機(jī)。此時不“筷”更待何時，四雙筷子齊齊朝目標(biāo)進(jìn)發(fā)?？匆娺@樣的不約而同，姐妹們相互間狡黠一笑。心領(lǐng)神會之后，趕在二姐轉(zhuǎn)身之前，姐妹們敏捷地順走自己的那塊目標(biāo)，并熟練地將目標(biāo)藏入口中，接著低頭儼作吃飯，彼此是心照不宣，各自偷偷地把目標(biāo)嚼爛了吞進(jìn)肚子里?！斑@樣的事，除了能一解饞意，還帶有一種勝利的竊喜之感。”

　　許多年后，姐妹們攀談起往事，脫口便道：“二姐啊，天天都炒黃豆芽的。”

　　二姐得意一笑：“你們啊，可是很怕我的呢?！?p>　　哥哥不以為然：“哪有啊，那是他們?nèi)〉摹?p>　　妹妹收好飯桌準(zhǔn)備洗碗，最后一個吃飯的哥哥，一手捧飯碗一手拿筷子，這時很鎮(zhèn)定地來到了灶頭，接著很鎮(zhèn)定地掀開了鍋蓋，然后很鎮(zhèn)定地夾起一塊目標(biāo)就往嘴里送，最后很鎮(zhèn)定地蓋回了鍋蓋。妹妹暗想，“不愧是哥哥啊，”轉(zhuǎn)頭又想，“二姐在看電視呢?！?p>　　二姐留給父母親的那一份菜，母親總說留多了。間或早歸，看了看飯桌，母親會說道，“菜都拿來吃啊，”說著走向灶臺，打開鍋蓋，把菜端到桌邊，往原來的菜盤里一倒，“那么多，我們倆吃不完的，”接著又走向灶臺，端過來湯繼續(xù)說，“湯也要倒去喝……”

　　看著母親端菜又端湯地，姐妹們頓時覺得二姐的“霸氣”被消除了。為著這份歡喜，四雙筷子唰地一下便朝目標(biāo)方向動去。他們其實(shí)已經(jīng)吃飽飯，動筷不過是作個意思?！^，“吃飽飯沒事干，動個筷子二姐看?！?p>　　二姐和哥哥上了高中，家里自然地輪到妹妹掌勺。每一天的每一天買菜燒菜，每一天的每一天煮飯送飯，妹妹也成了一個十足的煮婦，也終于明白二姐“天天黃豆芽”的心情。妹妹沒有“霸氣”，更多的是“希望”?！皽偸侵蠖嗔?，希望兩個弟弟多喝兩碗?！?p>　　沒有掌勺不知掌勺苦?？诖锾统鍪畨K錢，父親總不忘說一句，“就買你們喜歡吃的?！睍r不時地，父親還會多給一兩塊錢。

　　當(dāng)妹妹想著自己上了高中而又該誰煮飯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有了安排?！鞍寱谥形缁氐郊依镏箫垺！?p>　　之后，物價上漲又上漲，十塊錢再擔(dān)不起一餐，更別說一天。

　　====《此處填不了空行所以分割線》====

　　大年除夕，全家大小圍坐在一個放有火爐的餐桌上吃團(tuán)圓飯，鎮(zhèn)上稱之為“圍爐”。家里每一年圍爐的菜色都差不多，總要有固定的幾樣菜。魚丸，“丸”同“圓”，象征合家團(tuán)圓；筍，同“順”，表示來年事事順心；魚，寓意年年有余；雞，同“家”，有“食雞起家”之意；菠菜，長命菜，健康長壽。等等。桌上菜肴豐盛，筷子來來往往，火爐熱氣沸騰，酒杯碰碰撞撞。一家人，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一年餐桌上最熱鬧的時刻莫過于此。

　　當(dāng)天午飯不吃或者少吃，因?yàn)榧壹覒魬魰谙挛鐑扇c(diǎn)鐘左右就開始圍爐。父親說，“吃個意思，留個肚子吃年夜飯?！?p>　　圍爐之前，父親總要放話：這頓飯要慢慢來，咱要吃上兩三個鐘頭的，不得有速度。對孩子們而言，此頗有難度。

　　“喝一杯可樂或者果汁，就坐不住了?！焙⑼瘯r期，顧著到外面放鞭炮。

　　“火鍋還沒開始，就桌上的菜，筷子走一遍也差不多飽了?！鄙倌陼r期，吃飽喝足，少不了嬉鬧。

　　“吃一點(diǎn)，坐一會，再吃一點(diǎn)，再坐一會，差不多能一個多鐘?！鼻嗄陼r期，幽默嘻哈尚且能說。

　　當(dāng)幺弟開始也能坐上一個小時的時候，大姐嫁人了。小妹妹曾以為每一年都會是六姐妹和父母親一起齊齊整整地圍爐，突然少了一個人，她有說不出的感覺。過幾年，二姐也嫁人了，圍爐又少了一個人，妹妹沒敢斟酌那種說不出的感覺。

　　大人們說，“筷子抓得近，嫁得近；筷子抓得遠(yuǎn)，嫁得遠(yuǎn)?！迸紶?，他們會開玩笑似地嫌棄女兒，“你嫁嫁遠(yuǎn)去?！?p>　　妹妹曾努力地試圖抓在筷子末端。再回首，自己竟是連抓筷子也沒學(xué)會，遑論遠(yuǎn)近。

　　有一種淡忘是歲月；有一種必然是成長。

　　有一種離別是嫁娶；有一種感傷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