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還未到來，河東縣迎來第一場小雪。
三斤戴上兜帽，把凍得通紅的小臉簇擁在羊毛間，雙手攏在袖中，目光透過鹽粒似的細雪，看見了街角那間吳記打鐵鋪子。
在河東縣已住了一月，每日都服用一指甲蓋的小精元丹丹衣，她瘦小的身體也健康了些，原本有些暗黃的膚色也開始透出股水靈勁兒。
據(jù)鴉三通所說，若她底子再補好一些，不消兩月，就可以嘗試著開始煉氣了。
攥了攥小拳頭，三斤走進鐵匠鋪。
鐵匠鋪角落里，那學徒少年大冷天穿著短褐，拉起風箱，把一塊鐵條燒紅，而后放在砧板上敲打，邊上扔了許多不知要做成什么工具的半成品。
打鐵時他嘴唇緊抿，聚精會神，可每每鐵錘砸出火星時，他便露出畏懼的神色，不由自主向后一縮。
三斤記得這少年名字似乎叫吳寒，看得好笑，脆聲說：“你怕火還學什么打鐵呢。”
吳寒才發(fā)現(xiàn)店里進了人，回頭一看，放下鐵錘，不好意思地把雙手在衣服下擺擦了擦。
“師父是吃這口飯的，我跟著他，也沒別的好學了?！眳呛蛄恐铮仁怯X得眼熟，而后便認出了這個一個多月前曾光顧鐵匠鋪的小丫頭。那時同她一道來的那位年輕人一出手就是五十銀錁子，這是難得的闊綽手筆，吳寒記得很清楚。
說道：“”“原來是你，上回你家公子買去的兵器可還合用？”
三斤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這一月李不琢幾乎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中，每三日隨張金岳出去巡查一次，剩下的時間，要么在練武、煉氣，要么在藏書大庫中看書，回家后也連夜在燈下記錄著什么。
那桿大銀槍，三斤見他使起來越來越熟練，應該是趁手的。
吳寒松了口氣，卻是一副理所應當?shù)谋砬椋骸皫煾复虻谋髯匀粵]問題，你這回過來，是要打制什么東西？”
“嗯?！比飶膽牙镄⌒奶统鲆晦垙垼叩阶肋厰傞_說：“這些東西能打么？”
吳寒過去一看，紙上畫著些零部件，有簧片、拉栓、滑軌、圓盤……還有許多不知有何用處的玩意，都標明了尺寸、分別用銅、鐵還是軟鋼、硬鋼制造。
一眼掃過，吳寒就怔了一下，回過神道：“你，你是偃師？”
“還算不上呢，鴉師父說我得能獨自造出巧匠傀儡，才讓我去新封府匠盟考核憑證。”三斤搖頭，指著那些圖紙：“這些東西能打嗎？”
這話潛臺詞就是她算不上巧匠，但多半已是入了門的匠人，至少比學徒強了，吳寒暗暗咋舌，心道這小丫頭看著不起眼，原來這么厲害，真是人不可貌相，一瞬間心里便生出些許挫敗感，連忙抖擻精神道：“能打，當然能打！”
三斤懷疑地看著對面這位學徒少年。
半晌，吳寒心虛移開目光，道：“不是我打，我?guī)煾改艽颉！?p> “那好。”三斤這才滿意，把一枚金銖認真按在桌上，“這是定金，多退少補，要是尺寸不對，我可是要退錢的?！?p> 聽了這話吳寒有些著惱，作為一個學藝不太成功的學徒，對于別人對自己的質(zhì)疑他坦然受之，但質(zhì)疑到他的師父，那個盲眼匠人身上，這位被師父從小拉扯著長大的少年就不樂意了，賭氣般道：“尺寸不對不光不收錢，還照價賠給你?！?p> “這可是你說的，兩日后我來拿貨?！比镞谘酪恍?，“走了?！?p> …………
這場雪太小，以至于雪停時，在青瓦上都沒能留下痕跡，只余逼人霜氣。
屋內(nèi)。
呼——
李不琢肺部一鼓，然后鼻孔里吐出長長兩道白氣，射出三尺距離，才散至半空中。
“一月煉氣，如今十二道正經(jīng)我已通了六道，奇經(jīng)也打通了臨泣一條，至于弓槍劍術(shù)，都更上一層樓了。”
李不琢長身站起，推窗一看，然后穿上煉氣士正服，出了院子。
今日是書局月假，身為掌書吏，李不琢本來能偷閑一日，可走了片刻，李不琢又進了書局。
藏書大庫東面的印刷房里傳出機關(guān)活動的摩擦與咔嗒聲，李不琢進去一看，屋里的活版印刷機關(guān)表層烏木雕琢成的字塊漸次交替著，把一張張白紙印滿。
邊上只有一個差役在看著，見到李不琢連忙問好，李不琢點點頭，又進了藏書大庫二樓。
來到書架前，李不琢又翻出一本賬冊閱讀著。
一月間，借著夢中讀書，他已把這些案卷資料翻閱了個大概，當真發(fā)現(xiàn)了許多貓膩。
其一，某些在案卷中已錄為死人的戶籍，在縣周關(guān)隘竟有通行記錄，其二，若按浮黎元年河東縣登記的人口數(shù)減去每年死亡人數(shù)得到的數(shù)值，跟去年調(diào)查出的人口數(shù)差異有數(shù)千人之多，也就是說，河東縣憑空多出了數(shù)千人。
而且，對比各行當賬目和人口名冊時，李不琢發(fā)現(xiàn)有些貧農(nóng)出身，或是干著腳夫纖夫營生的人，甚至年紀六十往上，竟還時常出入青樓酒肆，在縣里活動頻繁。
還有一件怪事，指向河東縣東南角那座大名鼎鼎的白龍寺。
百年前白龍寺原本是河東縣居民為祭祀湟水水神所造，中途被一伙游方道士入住，后來這群游方道士又和幾個行腳僧賭斗，剃了度，歸入佛門，從此白龍寺被佛家鳩占鵲巢，百年后發(fā)展成河東縣內(nèi)佛家第一大寺，香火鼎盛。
河東縣周圍村寨沒那么多講究，可縣城里的居民，家中有親人亡故，都會把尸身送到白龍寺中火化。
可李不琢一對照近半年年死亡人數(shù)，減去周邊村寨入土下葬的報備名單，再對照近半年送入白龍寺的尸體，就發(fā)現(xiàn)數(shù)目不對了。
白龍寺收納的尸體，遠多于縣城里登記在冊的正常死亡人數(shù)。
也就是說，有許多來路不明的尸體，被送入白龍寺中。
眼下，李不琢總算有了兩個方向，一是去調(diào)查那些顯然是冒用他人戶籍的異常人口，二就是去調(diào)查白龍寺究竟有什么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