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沐昭天不亮時便被叫起,沐浴梳整,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隨大人們前往祠堂祭祖。沐昭全程只亦步亦趨跟著,讓祭拜便祭拜,讓磕頭便磕頭,乖乖孝敬自個兒的便宜祖宗。期間抬頭看了一眼,見沐晚在她前處不遠,此刻正板著一張小臉,腰背挺得筆直——明明也才七歲,偏愛學那不茍言笑的女夫子。
她一見這便宜姐姐拿腔作勢的樣子便想笑,到底不敢在這嚴肅場合笑出聲,忍住了。
幾個時辰后,祭祖儀式才算結束。
走出祠堂,沐昭抬頭望了眼天際,只見暮云低垂,雨將落不落,鉛色的烏云黑壓壓地蓋在穹廬之上,像是在人心底壓了一塊抹不開的暗影,沐昭感到?jīng)]來由的一陣煩躁,就連情緒也低落下來。
晚間用飯時,沐母見小女兒一副懨懨的樣子,對著滿桌子精致吃食興致缺缺,心中很是新奇,拍著哄著又喂了她一小碗糖蒸酥酪。
沐昭臉皮厚,心安理得扮演著劣童,由著沐母給她喂飯。沐衡平日里生意繁忙,難得空閑,膳后也陪著姊妹倆玩了好一會兒。
沐昭前世是孤兒,從未有過在父母膝下承歡玩耍的經(jīng)歷,所以其實很受用這樣的溫馨時刻。
對疼愛自己的沐父沐母,她早已生出真正的血脈親情,以至于往后的余生里,每當回想起這天,總覺得像是被戛然撕裂的溫情默劇,前一秒溫馨流淌,后一秒洪水滔天,驀地沖毀了這短暫而寧靜的幸福。
待入夜,沐昭心血來潮,嚷著要和沐晚一道睡,還要帶上小狐貍一起。沐晚不愿讓那狐貍進自己的屋子,又耐不住磨,只好跑到沐昭房間來。沐母陪著兩個小的玩鬧了一會兒,便也回房去了。
沐昭很愛逗弄沐晚這個古板要強的小朋友,看她被逗得鼓起一張小臉,又要端著姐姐的架子擺出大人的態(tài)勢,便笑得止不住打跌,看她真惱了,又趕忙學著戲文里白面書生的念詞,拱手道:“小生無意冒犯小姐,還請小姐原諒則個?!?p> 沐晚見這四歲小人兒又作怪,到底沒憋住,跟著笑出聲來,兩個女孩兒打做一團。
待逗夠了蘿莉,滿足了自己的惡趣味,沐昭便靠著沐晚,沉沉進入夢鄉(xiāng)。
......
夜半時分,她被一陣急促的撓門聲吵醒。睜眼下床,撩開拔步床層層疊疊的紗簾,就著窗外門廊上的夜燈,看到小狐貍在屋內(nèi)團團打轉,吱吱怪叫。
紅綃看到她,一瘸一拐跑了過來,圍著她轉來轉去叫個不停,像是十分著急。
沐昭披了件外衣,輕手輕腳拉開屋門,陡然一陣風當頭吹來,差點將她掀個跟頭。她抬頭一望,見壓了整日的烏云已然散開,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輪血紅的月亮掛在正空,很是駭人。
平日里輪流守夜的環(huán)兒和綠枝不見了蹤影,黑洞洞的院子里,只有廊下幾盞燈籠幽幽亮著。萬籟俱靜,周遭半點聲響也無,蟲鳴犬吠均不見,唯只有嗚嗚風聲,似遠似近。
沐昭心內(nèi)一驚。
雖前世經(jīng)受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義教育,深知民間傳說中預示著不詳?shù)难虏贿^是月食來臨的征兆,但偌大一個四方村,怎會如此安靜,連狗都不叫?白日里困擾著她的焦躁和心慌又襲來,她直覺不對,抱起紅綃回到屋內(nèi),將沐晚搖了起來。
酣睡中的沐晚被弄醒,發(fā)了一通脾氣,倒也披了一件衣裳隨著她踏出門來,只邊走邊揉著眼睛抱怨:“深更半夜的,你又發(fā)得哪門子瘋?待我明日告訴母親,看她不揭了你的皮!”
只見沐昭回頭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又自顧自抱著那只小狐貍急急往父母居處走去。沐晚心中暗惱,只當這弄鬼掉猴的小東西又要作怪,想著等到了父母屋里,自然有人給她好看,便也鼓著氣不做聲,默默跟在沐昭身后。
沐昭心內(nèi)的陰影像一團不斷發(fā)酵的面團,越漲越大,總覺得這一夜透著詭異蹊蹺。
兩個女孩的房間和父母的房間就在一個院子的東西兩側,穿過回廊和一道寶瓶門,便到了近前,卻是不見門口上夜的老媽子。
到了這里,就連沐晚這個貨真價實的真孩童都察覺出不對來。
沐昭推門走將進去,只見拔步床的簾子打起,床鋪整整齊齊,就像從未有人睡過一般,她抿著小嘴,又走進廂房的茶水間,里頭亦是空無一人——大戶人家的茶水間一般都會徹夜亮著,挨著丫鬟上夜的隔間,值夜的丫頭通宵守著,就怕主人家半夜要喝水,然而一路走過來,卻是半個人影也沒見著,父母半夜不在屋內(nèi),會去了哪兒?
沐晚到底是個小孩兒,不比沐昭只披了張小孩的皮,心中有些害怕,靠近她小聲問:“阿爹阿娘呢?”
沐昭搖頭:“不知道,咱們再找找,你不要出聲。”
沐晚連忙點頭。
看著才四歲的妹妹跨出門去,她咬了咬牙,一把拉過沐昭半護在懷里,徇著記憶往大堂姐的院子摸去。
待悄悄看過好幾個院子,發(fā)現(xiàn)俱是空無一人,這下沐晚才真的怕了,緊緊抓著妹妹將其護在身旁。
空氣中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霧,不多時濃起來,五米開外便難以視物,姐妹倆不敢大聲說話,只提著忽明忽暗的風燈緊緊挨在一起。
正在此時,紅綃忽而將身子一扭,從沐昭懷里跳將出來。它用牙齒咬著沐昭的褲腿拽了拽,沐昭低頭,就見紅綃走幾步便回頭看她一眼,福至心靈,趕忙拉著沐晚跟了上去。
穿過濃濃的霧氣,就著燈籠昏昏暗暗的光亮,兩個女孩兒走到一座假山前,紅綃卻是忽地不見了蹤影,二人仔細打量,才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不顯眼的洞口,竟隱藏在一塊怪石后頭,高度將將夠容納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進入。姐妹倆對視一眼,俱不敢再往里走,紅綃卻又倒了回來,吱吱叫了幾聲,急得團團轉圈,不住催促。
沐昭咬了咬牙,拖起姐姐的手往假山洞內(nèi)鉆去。
洞口不深,往里走了五六米便到了頭,倒也還算干凈,只散發(fā)著一股長久不通風所致的霉味。此時洞外呼呼刮起一陣狂風,吹得院內(nèi)枝椏噼啪作響,細細聽來,似還夾雜著忽遠忽近的桀桀低語,男女莫辨,聽不清講些什么。
沐昭猛地將燈籠打滅,沐晚一驚,剛想叫出聲,卻被沐昭掐了一下,生生忍住了。
兩個女孩貼著石壁緊緊挨在一起,聽著忽遠忽近的詭異聲響,只想離洞口越遠越好,沐昭感覺到紅綃也靠了過來,彎腰撈起它抱在懷中。
就這樣,兩人一狐躲在洞中,聽著外頭的怪聲響了一夜,感覺過了很久很久,卻還是沒有天亮的跡象。
沐晚摟著妹妹,心中很是害怕,長久的沉默中,她忽而低聲問:“你說阿爹阿娘去了哪里?他們會不會有事?”
沐昭想起沐父沐母,想起平日里他們的拳拳愛護,驀地眼眶一熱,一滴眼淚啪嗒掉下來,落在沐晚半摟著她的手背上。
沐晚感覺到妹妹在哭,心想著到底只是個四歲的小孩兒,自己做姐姐的,更要好好保護她才是,于是將她摟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