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寧修遠升擢京官,舉家遷往京都。初到京都時,有些同年和同門勸寧修遠快去拜見陳閣老。陳閣老是神宗時期的內(nèi)閣首輔,又是先皇托孤重臣,當(dāng)時楚皇年幼,太后母子都依仗他,他是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墒菍幮捱h偏沒有去,那兩年,寧硯泠記得家里總是愁云慘淡的。難得有一次,是乞巧節(jié)罷,母親看她整日拘在家里,就讓侍女綺云陪她出去逛逛。乞巧節(jié)的夜晚,宵禁放到了子時三刻。
她出去的時候正好是華燈初上,街上人流如織,香車寶馬,火樹銀花,絢麗如白晝。那時她還年少,只帶著綺云跟著人群去那最熱鬧的地兒。在金水門外有兩株千年古樹,俱是銀杏,一雌一雄,合抱連理。那樹上扎得滿滿的都是五色的絲帶,滿載著少女們的情思,既要乞巧,又要求得良緣。寧硯泠也聽說了,只想去湊個趣兒。沒想到早有人將那兩棵樹方圓一里都用紅布圍了起來,那些乞巧節(jié)當(dāng)晚才去的女孩兒們都遠遠地看著、等著。紅布外停著十多輛制式精美的馬車,寧硯泠聽旁邊的女孩兒們說,那是陳閣老的家人在此乞巧。良久,有幾個人從紅布縫隙里鉆出來,扯開碧紗,將出口與馬車都圍起來。從碧紗影里可以隱約看到許多穿紅著綠的女孩兒、老嬤嬤,好像還有幾位夫人并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人從里面出來,依次上了馬車。等馬車列成一排,駕走,才有人不慌不忙地撤了紅布。那些等待許多的女孩兒才一窩蜂似地上前,許愿、結(jié)彩帶、乞巧。
寧硯泠那時在心中感嘆這世家大族的排場,卻從沒想到有一天竟能與這家嫡親的大小姐相識、相交,甚至要同睡一屋,這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前幾日,太后與楚皇說了想要將陳小姐指婚給固原王的事情,卻叫楚皇說還要試探陳閣老的意思。許是拉不下這面子,沒過兩天,太后便召了陳夫人進來。那天是不必去書房的日子,唐嬤嬤叫寧硯泠不必下去用早膳,先與兮青兮紫一起,服侍著太后公主用膳,隨后她們幾個也將就著吃了點。
寧硯泠本不奈兮青的性子,對著她委實在吃不下什么。偏生有一碗粳米粥是公主賜下的,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勉強喝完了。兮青還沖她笑,鬧得她渾身不自在。
早膳后,寧硯泠便陪著公主就在內(nèi)室隨意說話頑笑。不一會兒,唐嬤嬤帶人來接,說是太后召了陳夫人來說話兒,還了帶家中幾個小姐來,也請公主出去一見。
凌宜公主聽說來了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姐,便也帶著寧硯泠和兮青兮紫一道出去了。到了太后那里,陳夫人已經(jīng)請過安了,太后又賜了座。見公主來了,陳夫人復(fù)又帶著兩位小姐給公主殿下請安,才重新坐下。
寧硯泠瞧著這陳夫人,是陳閣老的嫡妻,也是一品誥命,雖然保養(yǎng)得宜,但是也能看出有五十來歲了。倒是太后,不過三十多歲,看著就是兩輩人的樣子。現(xiàn)在要攀親了罷,陳夫人雖然年齡大,坐得低,卻也不卑不亢,頗有氣度。寧硯泠看了只贊嘆,只有這樣的家庭,才能養(yǎng)出陳小姐那樣的瓊玉閨秀。
太后先與陳夫人閑話了幾句家常,又問起兩位陳小姐,陳夫人道:“這是兩個小孫女兒,平時只陪著我解悶兒。”太后夸道:“兩個孩子瞧著都好,哀家甚是喜歡,有空叫她們常進來?!标惙蛉诵χt道:“家里都寵,不成個樣子,比不得公主殿下?!钡搅颂?、陳夫人這年紀(jì),最喜歡說孩子的事情,太后聽了心上歡喜,便道:“敏兒也是,這些孩子平日里都是慣著大的?!庇謫柶痍愋〗愕母改?,陳夫人道:“愚子讀書不上進,他父親又是這么個情形,現(xiàn)在他們夫婦倆就照管照管家里族里,這會兒又回鄉(xiāng)去處理族里的事了?!碧舐犃?,也只點頭。寧硯泠聽得齒冷,心想,陳閣老位極人臣,陳小姐的父親又怎會讀書不上進?怕不是不想卷入這泥沼罷了!寒門子弟頭懸梁錐刺股地要熬多少年,才盼得出人頭地、蟒袍加身。而這些權(quán)貴早就看穿了這里頭的黑暗,陳閣老的嫡長子,竟然是白身!這還不明顯嗎?真的是只有那些寒門子弟才會拼了命地讀書,以期有朝一日拔得頭籌,那些世家大族早想辦法把子孫從這名利場里摘出去了!她復(fù)又想到陸孟來,他的祖父陸玄素也是一代名臣,兩朝首輔,而他的父親陸安淮不也是田園牧歌?可惜陸孟來也是直如勾的性子,偏去投軍了。
寧硯泠想著想著就又想遠了,回過神來的時候,陳夫人已經(jīng)和太后在吃茶了。太后終于開口了:“你家那大孫女兒,這次選秀里,哀家最滿意的就是她了?!标惙蛉诵Φ藐剃蹋路鹗窃缌系降囊话???商笤掍h一轉(zhuǎn):“但是,你也知本朝規(guī)矩,內(nèi)閣首輔、三品以上、公侯世家的女兒不得參選?!标惙蛉损埵枪Ψ蛏?,那笑容也有些凍結(jié)在臉上。太后道:“這孩子的父親雖是白身,可是祖父卻是內(nèi)閣首輔,本來也沒什么,可我皇兒想給陳閣老封爵,這么一來這孩子便不能參選了?!标惙蛉说降坠Ψ蛏睿笳f這番話的時間,她臉上已經(jīng)回轉(zhuǎn)了,笑道:“此事全聽娘娘和陛下的主張。”太后笑道:“那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哀家想過了,這固原王也到年齡了,張?zhí)骼锇道镆睬罅税Ъ液脦谆兀瑓s是也是好孩子,哀家就想做主,給你們指了這門婚事,做王妃罷。”
陳夫人原本以為陳小姐要退選,沒成想太后卻要指婚,還是固原王。雖說做王妃也是好的,但是和皇妃一比到底差了一截,況且固原王不過是張?zhí)?,又不是太后親子廣林王,封國又是在洛陽府,離著京都有一千五百里那么遠。但是太后又說楚皇想給陳閣老封爵,這又是一件好事。陳夫人修為再好,也經(jīng)不起這幾下的起起落落,全沒了脾氣,只跪下謝恩了。
太后見目的達到,笑道:“本來想叫你們祖孫再出來見見的,現(xiàn)在議了婚,孩子必是不好意思的,況且又在哀家這兒,你們娘幾個又說不了梯己話兒——”陳夫人忙道不敢,并沒有什么梯己話,孩子都是懂事的。太后又道:“哀家現(xiàn)在讓她跟著敏兒一起讀書,也好親近親近。先前這孩子住在秀女所,來來回回的也不方便,今天就搬來哀家這里,和寧大人的小姐一塊兒住罷,也好有個伴兒?!闭f罷,看向?qū)幊庛?,一時目光都聚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