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李公公走了多久,寧硯泠手支著面頰,滿腦子都是方才李公公的話。這些話在她的腦海里盤旋,像緊箍咒將她牢牢地束縛,編織成一個繭,將她困在里面,她聽不到外面的呼喊,看不到外面有誰在等她。她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好像被捏碎了一樣的疼,從腦海里疼出一條線來,眼前好像又白光,自己仿佛從高處隕落,落在這一片白光中,忘卻了自己究竟是誰。終于,這繭子裂開,從里面,生出一個,她自己都不認識的寧硯泠。
她不知道這個寧硯泠究竟是不是她自己,因為這是一個極得太后青眼的寧硯泠。雖然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太后對她是有所期待的。李公公也在等她,等她登上那凌云梯。等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等她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到達那個曾經(jīng)卑微膽怯、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什么都害怕的她仰望的位置,那便是云端罷。
寧硯泠睜開眼睛,她還是不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她隱約覺得這深宮已經(jīng)像深海一般,攪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引著她和那些身不由己的少女們往下墜?;秀遍g,她憶起初入宮那日趙嬤嬤的話,這個漁家出身的老媽媽常給兒時的她講有關大海的故事。也曾在宮門口告訴她,此去前路,如入深?!,F(xiàn)在,她感受到這深海要吸著她,往下墜,沒有底。
寧硯泠醒來,背上汗涔涔的。窗外清冷的月光照進來,她看見旁邊躺著的陳蕤薇。在月光下,陳蕤薇的臉顯得異常明媚,那長長的睫毛,瑩白細膩的臉頰,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寧硯泠想起那日在書房里顧子白看她的眼神,不禁失笑。顧子白此刻,不知有多羨慕她罷??墒撬D過身,在夢中竟然嘆了口氣。寧硯泠直以為她在裝睡,自己倒思慮了半天。
晚膳后,李公公差了兩個小太監(jiān)把陳蕤薇送了過來。她只帶了那個初入宮時隨身的小包裹,其他物事兒,一紙一草,都得使寧硯泠屋里的。小太監(jiān)拿腔拿調地對寧硯泠說:“太后娘娘說了,請寧贊善暫時委屈一下?!睂幊庛雎犃诉@話,瞇起眼睛,恍若不經(jīng)意地瞟過陳蕤薇的面龐。那是一張微微有些羞憤的面龐,這張面龐的主人金尊玉貴地養(yǎng)了這么大,從沒受過這般委屈?,F(xiàn)在擠在別人屋里不說,還被說成是累贅一般。她的功夫還不到家,身子已經(jīng)有些微微顫抖了。
寧硯泠心下不忍,但是她不能出言相勸,因為有人告誡過她,要她記住,這里就是她的屋子,誰進來都是在給她委屈受,她得拿出自己的脾氣來。于是她開口道:“勞煩公公回稟太后娘娘,微臣為著娘娘,什么委屈都受得。”她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蛇@樣一來,這話在陳蕤薇耳朵里就更加地刺心。她扁了扁嘴,咬牙不讓自己哭出來。
到了晚上卸妝的時候,寧硯泠也不咸不淡地告訴她,什么物件兒擺在什么地方,全然是這屋的主人一般,仿佛在這屋還有幾百年的熬頭。
于是,兩人至晚無話。卻還要各自面對著睡下,在半夢半醒之間,一絲內(nèi)疚感涌上了寧硯泠的心頭。但是很快就被困意裹挾,她陷入了夢境。在夢境中,她墜入深海。
這就是她的醒來,看見眼前熟睡的陳蕤薇,她不禁苦笑。好端端的一個內(nèi)閣首輔家的千金小姐,卻還要進宮參加選秀,到如今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有人便讓自己給她委屈受。她復又覺得這一切都是不值得,陳小姐不值得在這兒,那些姐姐妹妹沒有一個值得在這兒,自己,更不值得在這兒。為了虛無縹緲的前程,這些少女已經(jīng)失去太多太多東西了。而自己成了贊善,也不過是蹉跎歲月,等著出宮罷了。
及至天亮,綠袖進來服侍寧硯泠洗漱。這個小姑娘是最有眼色的,眼底露出一點淺顯的鄙薄,直接對著陳蕤薇道:“陳小姐,我先服侍我家姑娘,等會兒有時間再服侍你。”陳蕤薇昨兒受了打擊,今天明顯好多了,只淡淡一笑,道:“謝了,我自己先洗漱起來。”寧硯泠對著她歉意地一笑,道:“我這邊兒很快就好了,陳世姐,請稍等。”
然而話是這么說,可是綠袖卻連水也沒有給她取,陳蕤薇只得自己走著去要水。她出去了以后,寧硯泠伸出一根手指,在綠袖額上輕點道:“你這個小蹄子,什么時候變這么壞了?也學起那看菜下碟的一套了?!本G袖笑道:“姐姐冤枉,這可是昨兒跟李公公的小德子親口的關照。”她說這吐了吐舌頭,接著道:“再說了,在我心里,憑誰也越不過姐姐的次序去。”寧硯泠聽了這話,也只無奈一笑,道:“我一個人壞就足夠了,人家一個千金小姐,你對人家好點罷?!本G袖點頭,道:“姐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只聽姐姐的話。”寧硯泠聽了,摩挲著她的肩頸,道:“你這個傻孩子。”
后來陳小姐回來的時候眼圈微紅,衣襟上似有水漬,寧硯泠看了不忍,上前接過她手里的水吊子,握著她的手時感受到她的手在顫抖。綠袖見了也忙上來倒水,替她洗漱。寧硯泠拿了自己的梳子,給她梳頭。她梳得很用心,一下又一下,下手穩(wěn)穩(wěn)的,輕輕的。也許是她梳得太認真,再抬頭的時候,從鏡子里,看到陳蕤薇在擦眼淚。
寧硯泠感覺心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她攬過陳蕤薇瘦到有點尖的肩膀,讓她的面頰貼著自己的身體。另一只手從抽屜里抽出一塊絲帕替她擦眼淚??墒?,眼淚越擦越多。
再后來,綠袖從關系好的長使那里打聽到,那日陳小姐去取水,受了好大的委屈,那些粗使的燒水丫鬟言語間極為簡慢,什么“你也來要水,我也來要水,阿貓阿狗地都來要水,咱們燒的水送不到正經(jīng)主子跟前,只給二層主子使都不夠!”,又有燒火丫鬟來湊趣“什么二層主子,就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哩!”,等給水的時候又嘻嘻哈哈,一個冷水吊子飛過來,水花四濺,濕了陳小姐的衣襟,而周圍又是一陣笑聲?!昂枚硕说那Ы鹦〗?,受這種作踐!那幾個蹄子也真是壞透了!”綠袖越說越氣。其實她也是小孩子心性,李公公的人關照她的時候她覺得害怕,不能不聽;寧硯泠在跟前的時候,她心里眼里又只一個寧硯泠;聽說陳蕤薇受了委屈,又替她不平。寧硯泠告訴綠袖,以后對陳小姐好點罷。至少,沒人見著的時候對她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