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客廳時,即墨驚呆了,因為房子的陳設幾乎一成不變。還是那樣的家居,還是那樣的格局,還是那樣的色調。她站在客廳一陣恍惚,因為這種熟悉的感覺就仿佛她從未離開過,今天走進家門就像三年前下班回家一樣。她扭過臉望著騷塞,騷塞也看著她。她雖然一言不發(fā),但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對新婚夫婦重新裝修了房子,”騷塞解釋道,“但我買下它后又恢復了你以前的裝修風格?!?p> “怎么可能?”即墨喃喃自語。她的言下之意是即便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也絕對不可能和以前一模一樣。但是,現(xiàn)在這座房子和以前真的是一模一樣。
騷塞沒有多做解釋。他不想讓即墨知道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因為,假如她知道這一點,以后他就不可能用這一點暗暗地牽制她了。曾經(jīng)他用這一點不止一次地打敗過她。對此,他總是沾沾自喜。是的,假如一個人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去過一所房子并只住過幾天后,他是絕對不可能把房子的格局和陳設的一切物品都記住的。但騷塞卻記住了。他不僅把房子以前的格局牢記在心,而且記住了每個地方擺著什么樣的家居,即便是擺在犄角旮旯里的一些小飾品他也記得一清二楚。因此,雖然那對新婚夫婦大興土木,把房子幾乎改造得面目全非,但他還是不遺余力地把它恢復了原貌,而且通過網(wǎng)購,從世界各地買到了即墨以前擺在房間里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像什么意大利小型雕塑,歐洲版畫,波西米亞掛毯,等等諸如此類的物品。可以這樣說,他保留了曾經(jīng)的一切,無論是這座房子,還是對她的愛。
“你還住以前的房間,”騷塞說,“樓上的衛(wèi)生間歸你所有,你放心,從今往后我絕對不去。”
即墨笑了。她想起三年前她第一次帶他回家時對他說的那些苛刻的話語?!翱焖哪炅耍彼南?,“他還記得。以前這座房子是我的,他是寄居者;而現(xiàn)在這座房子是他的,我成了寄居者。風水輪流轉不外乎就是這么個道理。”
“開門密碼沒變,”騷塞又說,“住在這里期間,你依舊可以把我當成你的管家,你想吃什么我就給你做什么,你想讓房子多干凈我就把房間打掃得多干凈,在這里你依舊是主人。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絕對沒有異議?!?p> 小時候,每個孩子都有夢想,有的想當科學家,有的想當醫(yī)生,有的想當演員……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孩子們在慢慢長大,曾經(jīng)的那些異想天開的夢被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模糊得沒了輪廓,記憶紛繁,但人會自行選擇忘記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尤其是那些和現(xiàn)實不相為謀的想法。那個想當科學家的孩子最后當了雜貨店老板;那個想當醫(yī)生的孩子最后開了飯店;而那個想當演員的孩子最后擺了地攤,曾經(jīng)的夢不可避免地成了今日的傷痛。成年后,這些人每每憶起兒時的那個美輪美奐的夢想總會咧開嘴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的笑容。雖然曾經(jīng)的夢是現(xiàn)在的痛楚,但他們始終記著曾經(jīng)的那個夢,因為兒時的夢是對生活的美化,也是對未來的過高期許。那一時期就是人生的春天,不管什么看起來都是美好的,充滿著勃勃生機,人的心透明得像水晶,想象力沒有被現(xiàn)實攔腰折斷,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始終都活在希望中??墒呛髞怼磺卸甲兞?,現(xiàn)實給每個人上了一堂生動的課,這堂課的主題就是:殘酷。
三年前的騷塞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當即墨的管家就是他的夢想,因為他愛她。三年過去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填補了他的生活,把他們分隔在世界的兩端,他明明知道這個夢想永遠都不可能實現(xiàn)了,但假如有機會,他還會竭盡全力讓它實現(xiàn),這就是他說出這些可笑的不切實際的話的根本原因。
即墨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騷塞所說的每一個字,但不知道為什么,她仿佛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似的,用茫然的眼神望著他。
“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你應該知道一切都變了,時間永遠都不可能倒退到三年前我們初遇的那個時候了?!彼难凵穹路鸨磉_了這樣的意思。
“可是,在我心里一切都沒變,”他的眼神仿佛這樣回答,“你還是那個你,我也還是那個我。我做夢都想當你的管家,細心周到地照顧你的生活起居?!?p> “我早已成為別人的愛人,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彼男撵`這樣對他訴說。
“我不在乎你的過去,我只在乎你的現(xiàn)在和未來?!边@是他的心聲。
“不,我不能?!彼撵`魂在悲戚。
“相信我,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余生的路我愿意陪你一起走?!彼撵`魂在發(fā)誓。
就好像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一樣,即墨突然別過臉,一邊提著旅行箱上樓,一邊用冷漠的聲音說:“買到房子后我立刻就搬走?!?p> “我不會攔著你的?!彬}塞回答。
即墨上樓后,騷塞悶悶不樂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發(fā)呆。寂和寞則早已屁顛屁顛地尾隨在前主人的身后上樓了。貓念舊,狗忠誠,所以雖然前主人曾拋棄了它們,它們還是那么喜歡她,依戀她,方方面面都對她依然如故。大部分人都喜新厭舊,而動物卻可以做到一心一意、忠貞不渝。有時動物比人更富有“人性”。這時,騷塞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是他的助理打來的,讓他立刻去公司,說是公司準備簽約的那個編劇來了,正在等著見他。這個編劇的專長是寫驚悚小說。公司一直想開發(fā)一部集動作、犯罪,驚悚、冒險和愛情于一體的系列電影,有人多次向騷塞推薦了這位新銳網(wǎng)絡作家,在讀了他的幾部作品后,騷塞同意簽約。他站起身正要上樓告訴即墨他要去公司了,剛巧即墨抱著寂走了下來。在公園她一見到寂就感覺到它的動作不像以前那么靈敏,她立刻明白這只貓已經(jīng)有點老態(tài)龍鐘了。
“我要去公司,”騷塞說,“你要不要一起去?”
即墨在最后一級臺階站定,搖了搖頭。
“公司想開發(fā)一部系列電影,今天我們要和一個年輕的編劇簽約,”不知道為什么,騷塞突然這樣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一起去吧?!?p> 即墨沒有吱聲。她看著寂的腦袋,用白凈的手摸著它漂亮的耳朵?!八畈涣硕嚅L時間了?!彼氲馈?p> 騷塞等了半天,見即墨不打算搭腔,轉過身正要走。
“想開發(fā)一部哪種題材的系列電影?”即墨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突然問,“愛情片、動作片、諜戰(zhàn)片、還是科幻片?”
騷塞即刻轉過臉,用興奮的目光望著即墨,滿懷欣喜地回答:“最好都能集于一身。”
“當心,貪多嚼不爛?!奔茨美涞恼Z氣又說。
騷塞撓了撓頭。他知道她的話不無道理。
“我愿意無條件為你寫劇本,”騷塞的手還沒有從頭上拿下來,就聽到即墨這樣說。但她的語氣不知道為什么令他不寒而栗,他用復雜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一臉堅定的她,“黑幫系列的電影。你感不感興趣?”她問。騷塞張口結舌,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她的提議太突然了,簡直讓他措手不及?!澳阆肱膸撞?,我就給你寫幾部。”即墨又說,“但在片頭必須打上這樣的字幕:謹以此片獻給我摯愛一生的人?!本驮谶@時,那只黑貓好像想和舊主人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趁其不備突然在即墨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隨即猛地撲向地面,立刻消失不見了。令騷塞感到吃驚的是,殷紅的鮮血流了出來,即墨卻一聲不吭。只見她舉起手看了看傷口,然后鎮(zhèn)定自若地走下最后一級臺階,走到茶幾前從抽紙包抽出一張紙,揩掉血跡,頭也不回,用若無其事的語氣又說:“你想要什么元素我都可以給你加進去,動作、驚悚、犯罪、冒險,甚至愛情。怎么樣,你感興趣嗎?”
如果說前一秒騷塞還認為一切都沒變的話,恐怕現(xiàn)在他的想法改變了。正如即墨所說,她離婚了,恢復了單身。假如這就是騷塞認為一切都沒變的評判標準,那么此時此刻他覺得她的性情完全變了。她雖然看起來還是那個她,只是年齡大了幾歲,但內在卻完全不同往昔了。他覺得她的靈魂變了。以前她雖然冷漠,但明顯心地善良,現(xiàn)在她依舊冷漠,但心地善良就不那么確定了。屬于人性的東西,她似乎不再具備。就像剛才的那只貓,前一秒還那么乖巧溫順,后一秒?yún)s變得那么可恨惡劣。站在騷塞身邊的即墨比任何時候都讓他感到遙不可及,他凝視著她優(yōu)美的背影,感到彷徨、迷茫,這就是使他不寒而栗的那個看似不明了、其實已經(jīng)很明確的原因。
從剛才即墨所說的這幾句話以及那只貓導致的突發(fā)事件,騷塞覺得他眼前的這個姑娘就像被什么力量從內而外洗禮了一般。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動物把鋒利的牙齒突然深深地嵌進一個人的肉里,按常理來說,即便是一個男人也會皺一下眉,因為這是一種本能行為,痛感會讓人不由自主地這樣做,但是即墨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仿佛她是個木頭人,感覺不到痛。她的鎮(zhèn)靜令騷塞震驚。她和他談論系列電影時的語氣令騷塞感覺到一股投入骨髓的寒冷,她的聲音就像刮在墳塋堆上的陰陰風聲,那么蕭索,那么沒有人情味,音調雖然婉轉,卻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就仿佛一個人把一柄尖利而冰涼的劍抵在騷塞的胸膛,而口中卻說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