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二人已經(jīng)走到正門處,沈晦朝著童貫揮揮手便欲離開,正遇著一胖一瘦兩個人,正垂手候在門外。
沈晦正眼望去,依稀記得那瘦得如弱柳一般的應(yīng)該是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勰臣,而那個胖得行路都有些困難的則是御史李喜定。
童貫顯然同他們認(rèn)識,笑著說道:“李大人、何大人可是有事要面見官家?”
李喜定向著童貫抱了抱拳諾道:“我等確有一樁要緊的事情要報于官家,還望小大人通報一二。”
御史臺一向以狗皮膏藥、死纏爛打著稱,就算是宮里的太監(jiān)、禁衛(wèi)也不與他們好辭色。唯童貫這種圓通聰明的角色,同他們倒也還客氣和善些。是以他們也在童貫面前也表現(xiàn)的親近隨意些。
童貫左右瞧瞧,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可莫再是關(guān)于新法的那些是是非非,官家這些時日正惱著呢!”
時下百官對新法莫衷一是,御史臺便刻意迎合官家的圣意,到處網(wǎng)羅百官之中反對新法的聲音,伺機(jī)彈劾。殊不知,這種事情一次兩次,三次五次還好,發(fā)生得多了,本就敏感多慮的趙頊就有些不舒服了,面對層出不窮的非議,他身不由己地要在內(nèi)心中質(zhì)疑自我,久而久之質(zhì)疑新法的主導(dǎo)者王安石。王安石此番去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同這個不自信的官家在置氣。
闔皇宮之中除了年紀(jì)輕輕的童貫,少有人能夠看到這一層。是以當(dāng)他說出這番話時,李喜定滿是橫肉的臉上堆滿了不屑,笑著說道:“不勞小大人操持,我等自然是省的!此番是非同小可,毀君罔上的若是才名滿天下的蘇子由,卻不能不讓官家知曉!”
聽得此言,連立在一邊的沈晦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也想不到蘇軾整日一副裝傻充楞韜光養(yǎng)晦的樣子,居然能夠干起欺君罔上之事?更何況,一個文盲,欺君罔上能夠欺到什么程度呢?
李喜定之言,果然令童貫動容,他深知官家一向在意文人士子對新法、對自己的態(tài)度,不管官家喜不喜歡聽到這件事,如果自己阻撓了他們進(jìn)去稟告,那掉了自己的腦袋是分分鐘的事情。想到此處,他的面上立刻一掃和藹隨性之色,而是換上了一幅莊嚴(yán)淡然表情,打個千兒說聲“二位大人請!”便引著李、何二人原路去了。
沈晦也不敢耽擱,當(dāng)下便邁開腳步往回趕,他須盡快將此事盡快告知蘇子由一家人。
蘇軾這幾日很是忙碌,因?yàn)閯倓偙慌闪撕葜荩环矫嬉媳碇x恩,一方面又要同東京城里的一眾相好們一一話別。
沈晦踏入蘇家之事,偌大的府中林林總總立滿了各色人等,上至王侯公子,下至市井無賴,還有一些“怡紅樓”、“翠悅軒”的花紅柳綠的女子正圍著蘇軾互訴衷腸。蘇軾生性豪邁仗義,在東京城里人緣是極佳的。
眾人見到沈晦邁步而入,神情之中竟然多出了一些異樣的神采,令沈晦好生納悶。
高俅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了沈晦,忙不迭行到近前,壓低聲音說道:“高二可是要恭喜公子!”
沈晦奇道:“喜從何來?”
高俅故意與沈晦貼的更近,聲音壓得更加低,說道:“聽聞公子隨撫寧公主去了宮里,官家對公子以‘先生’相稱,還以貼身之物賜于公子,這不就是天大的喜事嗎?”
沈晦這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些人的眼神何以異樣,心中不由得暗暗嘆道:居然連皇宮里也沒有秘密可言的,一刻前的事情,此時恐怕已經(jīng)傳遍的東京城的大街小巷!
他樂得成全了高俅的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樣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哪里曉得算不算喜事,你今后要多多指教我!”
高俅聞聽,居然興奮地面色潮紅,連連點(diǎn)頭說道:“公子過謙、公子過謙!”
在周圍人看來,高俅正同這個剛剛得了官家寵信幸運(yùn)兒商討什么天大的機(jī)密,不免要暗暗佩服這個高二手眼通天的能耐。
蘇軾見沈晦到來,甚為歡喜,分開眾人,一把牽了他的手,大聲道:“我昨天還同小妹說沈公子是個不同尋常之人,這不,甫一入宮便入了官家的青眼?!?p> 沈晦聽他這話便有毛?。喝羰怯杏放_的人在此,定要指摘他自命如官家一般目光如炬,知人察人。
他趕緊拖著這個口無遮攔的莽漢往內(nèi)堂而去。一旁的蘇小妹心細(xì)如發(fā),瞧出沈晦神情異常,情知有變,心中一緊。如今正值新法的進(jìn)退維谷之間,加上王安石辭官歸老,呂惠卿借機(jī)興風(fēng)作浪,反對派亦是瞅準(zhǔn)機(jī)會欲要拼命一搏。時值多事之秋,蘇家更是處于風(fēng)口浪尖之處。
這個蘇家唯一的明白人,便跟著二人入了內(nèi)堂。
“子由,赴任湖州之事已經(jīng)上了表奏是嗎?”
蘇軾聞言,略一沉思,有些忸怩道:“確是上了一篇呢!”
蘇小妹星目一閃,問道:“此事可有什么利害干系?”
沈晦嘆息道:“御史臺李喜定、何勰臣一干人從中解出了攻訐新法,詆毀君上之意!如今正在向官家奏報,估計子由的一場牢獄之災(zāi)在所難免!”
聞聽此言,蘇子由一張長臉變得煞白,蘇小妹亦是漲紅了臉,急切地向兄長問道:“這篇表奏系何人執(zhí)筆?”
蘇子由弱弱地回道:“是那柳三變所寫!”
蘇小妹跺腳道:“這個柳三變科第屢次不中,心性偏執(zhí)乖張,未必不是滿懷了詆君謗上的心思,如何能夠由他代筆表奏?”
這時蘇軾早已哆哆嗦嗦的取來了有柳三變代筆的那篇《湖州謝上表》,直接遞至了沈晦的手中。
沈晦攤開一看,果然是自己兒時在外公的書房中習(xí)得的那一篇,不想?yún)s是出自柳永之手。只見這篇草稿寫得甚是潦草難辨,難怪柳永科舉難中,這字寫的也算是難看出境界了,文章寫得再好,恐怕也難入考官的法眼。
他稍一瀏覽,一指文后的一句“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yǎng)小民”,說道:“李喜定、何勰臣等人定是在此一處上大作文章了!”
蘇小妹端詳了許久,奇道:“不過是自謙之說,何以大做文章?”
沈晦不禁搖頭:“須知那些鼓吹新法之人表面上大開大合,內(nèi)心遠(yuǎn)不是表面那般強(qiáng)橫,‘新進(jìn)’、‘小民’之說勢必會刺激到那些人脆弱的神經(jīng)的。再說子由一向與王介甫勢同水火,如此看來更加有公開挑釁的意味了?!?p> 蘇子由忿忿道:“縱然是罵了新黨的一幫廢物,也不至于要了我蘇軾的性命去!”
沈晦同情的望了望這對兄妹,暗道:這一家人對熙寧變法之事所知寥寥,恐怕是丟了性命都未必知道為了什么。他嘆息一聲道:“新法看似王安石、呂惠卿所為,實(shí)際上的大莊家卻是當(dāng)今官家!你反對新黨,實(shí)際上就是反對官家,特別是時下新法處于進(jìn)退兩難的節(jié)骨眼上,進(jìn)則有成,退則覆亡,官家定是極恨唱反調(diào)之人。況你又是‘文壇泰斗’、‘意見領(lǐng)袖’,比不得市井草民,你的聲音勢必會引起官家的強(qiáng)烈反應(yīng)!”
蘇小妹神情黯然道:“‘大莊家’之說,確乎是在司馬大人的耆老詩會上聽他說過。”
沈晦又一指蘇軾道:“須在御史臺來拿你之前,火速知會與你有詩詞信函往來之人,盡數(shù)毀之,莫要留有任何口實(shí)!”
蘇軾將腦袋搖晃得如同撥浪鼓一般,說道:“沒信函,也沒有詩詞往來,我不識字的!”
沈晦心中暗暗納罕:如此說來“烏臺詩案”豈不是要成為一樁貽笑天下的烏龍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