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闕上,韋皋舉臂引弓,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盯著朗朗晴空。
得知德宗許了皇甫珩與宋若昭在奉天行婚配之禮的翌日,韋皋巡營歸來,見薛濤正在膳棚前喂一只鵝。
“這是做甚?”
薛濤急忙起身行禮道:“回韋將軍,這是裴縣令好不容易尋來的,囑妾看管。太子妃說,宋家娘子六禮不全便出閣,實是時局無奈之舉,親迎之日不可再無奠雁之儀,皇甫將軍且拿這鵝行一番禮儀?!?p> 她說罷,鼓起勇氣抬頭望了韋大將軍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只覺在寒風(fēng)中凍得麻木得雙頰忽然活過來似地,微微發(fā)熱。
若在平時,韋皋定能發(fā)現(xiàn)薛濤這細(xì)微的舉止。他能感到這小女子在面對自己時又慌張又喜悅的心思,這也大約是他在憂心負(fù)累的守城職任上,唯一松弛有趣的瞬間了。
然而此刻,薛濤的話倒讓他心有旁騖起來。他記得,當(dāng)年自己親迎張氏時,確是依《大唐開元禮》,懷抱一只被紅羅縛住喙口的大雁,來到張宅,行“奠雁之儀”。
韋皋不是酸腐之人,但畢竟出身名門望族,對于禮法還是看重的。他一想到宋若昭那樣清雅的人,大禮之日竟要接過眼前這肥碩呆笨的白鵝,便覺唐突佳人、忒煞風(fēng)景。
“宋家娘子,當(dāng)年陰差陽錯,我無意間送了你一首詩,奈何緣慳一面。你與那皇甫珩確是一對璧人,我韋皋也自認(rèn)是君子,便送你一只大雁罷。”
近冬之前,禽鳥已南遷。這幾日鴻雁罕見,但韋皋仍想碰碰運(yùn)氣。無奈他在城上守了半日,空中掠過的唯有幾只烏鴉簌簌飛過,仿佛嘲笑他的心意般,盤旋數(shù)圈,停在城內(nèi)高樹枝頭。
悻悻間,韋皋正要走下城堞,忽聽遠(yuǎn)處鳴鏑聲響,在寂靜的曠野間格外刺耳。他一驚,以為是駐守梁山的韓游環(huán)急報軍情,忙返身眺望,卻見甕城之外的漫漫黃土上,數(shù)騎快馬直奔奉天而來,掀起一陣沙塵。
來者馳到城門之下,韋皋見到自己的隴州守卒毫無猶豫地將他們迎了進(jìn)來。
“何人清晨出城?”韋皋喝問身后跟著的親隨道。
親隨這幾日應(yīng)付慣了城內(nèi)各方勢力,眼色也格外伶俐些,輕聲道:“主公,城下是普王……”
“哦?”
韋皋奔下城來,正與普王打了個照面,忙立于馬下行禮。
普王瞥了一眼韋皋手中的長弓,道:“韋將軍騎射已聞名于隴右,怎么,仍是弦不釋手?”
韋皋道:“圣上與各位殿下皆在城中,微臣身不敢卸甲,夜不敢深寐?!?p> 普王笑道:“圣上近日憂于國事,常召見太子與本王相商,本王倒是勸慰圣上,有韋卿等賢臣良將在,區(qū)區(qū)賊泚叛逆不足為懼。”
寒暄間,韋皋也早已不動聲色地將普王一行打量了一翻。
普王身后的家奴,胯下戰(zhàn)馬的鞍韉與轡頭之間,掛著一只還在撲棱的大雁。
“請普王恕臣多言,方才微臣聽得鳴鏑之音,可是普王所發(fā)?”韋皋恭敬問道。
普王大度地擺擺手:“韋將軍肩負(fù)城防重責(zé),問得有理?!闭f著又微微附身,道:“那日圣上許了皇甫將軍與宋家大娘子的婚事。城武你有所不知,本王當(dāng)年也出鎮(zhèn)過涇原,這皇甫將軍還教過本王箭法,端的是一員少年驍將。如今他喜獲良配,本王助他行得奠雁之禮,聊表心意?!?p> “如此。普王體恤,吾等武人之幸。”韋皋道。
韋皋城中亦有耳目,李萬之事早已為他所知,但他不曾料到,原來普王與皇甫珩也有交情。他隱隱感覺,普王此人,并不像他總是彬彬有禮、平易近人的外表那么簡單。
別過韋皋,普王行了幾步,冷冷對家奴道:“將大雁送去皇甫將軍處,別誤了他的吉時?!?p> 他在馬上抬起頭,環(huán)顧這冬寒籠罩下的奉天城,又將目光拋向德宗的行宮處,前日的一些光景又浮現(xiàn)眼前——
皇甫珩帶著高振和石懷義進(jìn)到奉天城請見德宗時,太子與普王,并陸贄等臣子皆在御前。德宗素來也知邊鎮(zhèn)附近黨項藩落的戰(zhàn)斗力,聽聞黨項城傍子弟來投,自然高興,還將與令狐建一同守城的高重捷喚來,與高振在殿中相見。
皇甫珩在直陳與宋若昭有婚誓之前,先向德宗請賜告身給高振與石懷義。德宗滿口答應(yīng),只道告身須由大學(xué)士陸贄擬定。
群臣散去,回到內(nèi)室,只剩太子、普王與陸贄在身側(cè)時,德宗便命陸贄執(zhí)筆。不料陸贄道:“陛下,官職不是不可賞,但高孔目與石懷義并無半分軍功,那高孔目又是高重捷的族親,這告身發(fā)下去,只怕前幾日浴血守城的隴州之師心中不服?!?p> 德宗道:“敬輿言之有理,是朕答應(yīng)得草率了。待彼等藩兵獻(xiàn)夠叛軍將卒的人頭,再賞不遲?!?p> 他又向太子李誦道:“太子,方才那皇甫珩提到澤潞宋氏時,朕見你臉色有異。朕知你感念宋氏參與救護(hù)淳兒,但李抱真請求聯(lián)姻時,你若不愿為難宋氏,本應(yīng)如實告訴朕,莫扯些其他的?!?p> 李誦驚懼,忙拜道:“陛下恕罪?!?p> 他覺得從良娣托子到王侍讀獻(xiàn)計,再到蕭妃告知昭、珩二人曾于城中相會,確是三言兩語很難說清,只怕越辯解越讓父親疑心。
德宗嘆口氣道:“太子仁厚寬和,本是國之幸事。但你那宮中,我看蕭氏和王侍讀都是有主意的,我只盼他們能真正輔佐你,莫利用你的好性子。你退下吧,叮囑蕭妃照應(yīng)好朕的唐安公主,澤潞宋氏的婚事既是朕御準(zhǔn)的,也妥帖操辦便是,叫那李抱真知曉也不失了體面?!?p> 帝王又向普王道:“謨兒,你留下,陪朕下盤棋?!?p> 李誦和陸贄告辭后,霍仙鳴擺上的不是棋局,而是酒壺。
德宗接過粗陋的醬色陶盞,小嘗一口,向霍仙鳴道:“韋城武帶來的酒,朕都送去東宮太子處了。你這奴才真是有些本事,這兵荒馬亂的,還能弄來一壺好酒。”
霍仙鳴諂媚道:“啟奏陛下,這小小奉天城,倒是被裴縣令治得不錯,且囤了些糧草。那日裴縣令說與老奴得知,他想著若奉天本就設(shè)作行營,糧酒多少得有些,所以趁著去歲老天爺照應(yīng),悄悄地在宅子里用糧食釀了些酒。裴縣令托老奴向陛下告罪,他違了朝廷榷酒的政令,但憑陛下責(zé)罰?!?p> 德宗冷笑一聲:“你這個老東西,怎么早不說,酒都下肚了,再罰人作甚。”
又對普王道:“謨兒你看,到底宦海歷練人,李唐江山之下,便是這小小縣令,也是玲瓏多竅,最是會摸準(zhǔn)朕的性子?!?p> 普王垂首喏喏,道:“只可惜,這好酒,若是用陛下的瑪瑙嵌金牛角觥盛來,應(yīng)更佳?!?p> 德宗放到嘴邊的陶盞驟地停住,嘆氣:“朕也盼著快些回到西京?!?p> 忽而目光中威嚴(yán)之色閃過,盯著普王道:“皇甫惟明將門之后不是浪得虛名,朕見那皇甫珩于公于私都是有些擔(dān)待的,姚令言親子不孝,這養(yǎng)子倒還有些出息。”
帝君在“養(yǎng)子”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普王心中一凜。又聽德宗放緩了口吻:“謨兒,你可聽說過前朝漢武帝時的‘保宮’?”
“臣聽授業(yè)之師講過,武帝時,諸將征戰(zhàn)匈奴,拔師大漠前,須將妻兒老小送入長安的保宮,以明誓死殺敵之意。”
“唔,若有臨陣變節(jié)者,保宮中的妻小必?zé)o善果,”德宗淡淡道,“謨兒,你貴為親王,鶯燕佳人皆是唾手可得,朕見那宋氏也不過尋常之姿,不收就不收吧。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普王仍恭敬地低著頭,目光直直放在面前的酒盞上,語氣堅定道:“陛下所言,臣必當(dāng)領(lǐng)會,不瞞陛下,今日臣心中確有些遺憾,但國事為重,臣若連這一關(guān)節(jié)也想不明白,愧為臣子?!?p> 德宗開聲大笑,俄頃又正色向普王道:“你在涇原鎮(zhèn)守過,于來投奔者多行籠絡(luò)之事。那皇甫珩,朕對他另有用處。來,謨兒,飲了這酒?!?p> 從德宗處出來,普王先前微微郁悶的胸中,倒像甘泉洗過一般自在起來。他明白了德宗對于皇甫珩的態(tài)度,這件事很重要。他的確很想得到宋若昭,但或早或晚,倒并無那般急切。
再者說,與得到一個女子相比,德宗的正統(tǒng)更是值得他用盡所有心思去爭取的。
普王心中詭異的得意,延續(xù)到了皇甫珩親迎宋若昭這日,他突發(fā)念頭,清晨起身,去射了一只大雁回來。
看著家奴策馬跑遠(yuǎn)了,普王對另一名隨從道:“去高重捷將軍處,將那涇原來投的高振請來我處,就說本王要與他敘敘舊?!?p> 這幾日稍有點(diǎn)落寞的涇原鎮(zhèn)孔目官高振來到普王宅前時,看到這位印象中年輕颯爽的親王,正挽起袍子,在為自己的愛駒梳理毛發(fā)。
“高孔目,別來無恙!”普王滿臉明朗的笑容。
高振心中一動,忙跪下行禮,卻被普王一把摻起。
“你我故人相見,何須多禮。那日你隨皇甫將軍去見圣上,本王不得機(jī)會與你說上幾句話,今日便將你從高御史處請來?!逼胀鯗匮缘馈?p> 二人進(jìn)得院落坐下,普王說起當(dāng)年在涇原的起居,多得高孔目照應(yīng),又憶及塞外草原的廣袤風(fēng)景,敘著敘著甚至還提到高振瞞著時任節(jié)度使的段秀實、偷偷帶著普王出城去“領(lǐng)略”羌女風(fēng)情的秘事。
“殿下,當(dāng)年仆下可是頂著掉腦袋的風(fēng)險吶。”高振訕訕說笑。
普王連聲稱是。接著漸漸壓低了聲音,露出同情之色,道:“高孔目,本王且給你交個底,圣上許過的告身,怕是得過些時候才給。”
高振此前已從族兄高重捷處聽得幾分消息,確有些失望,倒是那黨項漢子石崇義不以為意,只道“圣上不給便不給罷,吾等殺得幾支叛軍,總有揚(yáng)名之日?!?p> 普王此刻見高振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越發(fā)趁熱籠絡(luò):“此事怪不得皇甫將軍,他畢竟也替爾等向圣上直言討要過官身,奈何朝中文士們總有各樣忌諱。本王在邊地數(shù)年,倒是最不喜這些陳腐規(guī)矩?!?p> 他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向高振道:“高孔目,當(dāng)年本王就覺得你不是池中之物,此番能率城傍子弟來投,足見本王沒有看錯你。假以時日,朱紫可期,莫要沮喪。只是這御前波濤,最是洶涌詭譎,今后如遇異事急情,你多來問問本王可好?”
高振受寵若驚,頓時轉(zhuǎn)憂為喜,付身掰道:“仆何德何能,竟得普王青眼,往后唯普王馬首是瞻?!?p> 普王忙俯身扶起高振,語重心長道:“本王向來求賢若渴,盼著門下能多些高孔目這樣的人才。遙想當(dāng)年,太宗皇帝還在秦王府時,門下十八學(xué)士的盛況,真正心向往之?!?p> 高振不是田舍粗人,前朝典故焉能不知,聽聞此言,聯(lián)想到普王與太子的關(guān)系,不由陡生駭意。但他抬頭,見普王較之以往略見風(fēng)霜的面龐上,一雙眸子里盡是坦蕩氣概,心中的驚嚇又被一種熱乎乎的崇拜壓下了。
二人又?jǐn)⒘艘环迈r出爐的主仆情誼,但見普王派去送大雁的家奴走進(jìn)院來,回稟道:“殿下,仆下已將賀禮送到了。”
普王笑道:“皇甫將軍未曾嫌棄是一只半死不活的雁吧?”
家奴喏喏:“仆先見到的是那太子身邊的王侍讀,仆觀他面色確有些詫異,但主禮的陸學(xué)士旋即接了過去。仆并未見到皇甫將軍,許是在更衣吧?!?p> “唔,新郎嘛,自然無暇理會這些,”普王淡淡道,又問,“你還見到何人?”
“還有崔仆射?!?p> “崔寧?老匹夫怎地也會在彼處?”普王心中暗道。
一旁的高振自然不知普王與崔寧的過節(jié),但覺察到普王臉上的疑色,便道:“崔仆射從蜀地調(diào)回京中后,曾去夏州巡邊,奉旨招撫黨項群落,其間于涇州外會于黨項酋領(lǐng)時,段節(jié)下給予諸多馳援,因之,崔公與姚節(jié)下、皇甫將軍都相識?!?p> “如此,”普王了然,“看來這邊地諸鎮(zhèn)之間的淵源,本王該多向高孔目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