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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三十七章 云車西行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007 2019-04-18 07:00:00

  長安,大明宮。

  面色凝重的女道人李冶隨著內侍來到紫宸殿時,皇宮的新主人——偽大秦皇帝朱泚正在欣賞天竺獅子舞。

  這是玄宗朝時風靡內廷的舞蹈,由十余名頭戴獅子面具、身穿花斑獸皮的天竺國藝人,在東西南北中五個方向騰挪跳躍,另有兩名藝人手持紅拂子,扮成馴獸師指揮舞蹈。

  德宗登基后,為了自上而下地豎立簡樸風尚,不僅放歸了舞象舞馬,還遣散了太常寺下轄大樂署中的諸多歌舞樂伎。

  涇師兵變、朱泚僭位,這位新帝在最初興奮和惴惴交織的心情激蕩后,慢慢自我引導為大明宮當仁不讓的主宰。

  他于含元殿召見尚留在長安的各國使節(jié),于宣政殿與眾朝臣議事,于延英殿和少數幾位內閣成員商量征伐奉天的要務。而紫宸殿,則成為他宴樂的所在。

  跳獅子舞的天竺人,被稱為“獅子郎”。當年被趕出宮時,他們也想過回到故鄉(xiāng)。奈何路途遙遠,身無盤纏,他們便在長安各胡肆里打雜,更有在西市賣藝討生活者,過得十分艱辛。不料兵變驟起,大唐皇帝跑出宮去,他們倒被請了回來。新帝看起來頗為和善,還愛重賞。獅子郎們于是個個跳得分外賣力,勇態(tài)十足,生生將紫宸殿變成了群獅嘯聚的天竺山地。

  鼓聲住,獅陣散,獅子郎依禮退下。朱泚對立于殿中一側的男子道:“客卿以為如何?”

  男子叫嚴巨川,也是十月初被德宗召入御前論詩的文客。此刻,他面容枯槁,脊背佝僂,對朱泚的問話似乎充耳不聞。

  朱泚不以為意,只冷笑道:“據聞當年安祿山當了大燕皇帝后,在洛陽宮中召集玄宗的舞馬一觀風采,那些馬卻對本來熟悉的舞樂毫無反應,呆立不動,氣得安祿山將所有的馬都活埋了。后人贊譽舞馬的忠誠,依朕看來實在是牽強附會,不過是畜牲不習慣生疏之處罷了。而人仆卻不同,你們看,方才那些天竺獅子郎,就比舞馬更懂順勢而為。李煉師,你道如何?”

  李冶和嚴巨川一樣,沉默地立于殿下。她一身略顯舊色的緗黃長袍,眉淡如煙痕,唇無胭脂色,與富麗的紫宸殿格格不入。她和朱泚曾在王翃府上見過。彼時,女冠詩人雖也打扮素凈,卻還是很有幾分神姿風韻的。但兵變過后,她的住所便被朱泚派人看守起來,她也出不得長安,一月來日漸憔悴。

  眼前兩位詩人不太合作的表現,卻似乎并未影響朱泚的好心情。今日,從長安西明寺傳來的喜訊,令他對于源休之行成功與否的焦慮淡了許多。

  “嚴郎,君也是詩名遠播之人,今日朕于戰(zhàn)事上得了佳音,有勞郎君賦詩一首?!?p>  嚴巨川抬起頭來,拱手道:“草民是那舞馬一樣的直性子,恐怕言多悖逆。”

  “無妨,都道宰相肚里能撐船,莫非朕的氣量還不如宰相?”朱泚帶著一絲玩味的口吻道。

  嚴巨川望了李冶一眼,略略斟酌,開口吟道:

  “煙塵忽起犯中原,

  自古臨危貴道存。

  手持禮器空垂淚,

  心憶明君不敢言?!?p>  他的詩句過于直白,以至于說完第四句時,朱泚御座右側一同宴飲的親信武將董秦登時變了臉色,倏地站起,去摸腰間的配刀。他忘了,進入禁苑不可帶刀,于是頓時又尷尬地呆住,頗有些滑稽。

  朱泚倒笑起來:“董司空見識到了吧,咱們武人沒刀便殺不了人,而這文士,口誅筆伐即可?!庇洲D向嚴巨川:“此詩聽起來是七律,嚴郎莫叫司空嚇住了,朕還等著君的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p>  嚴巨川面無懼色,但一時胸中的憂憤噴涌太甚,竟似無法措辭,愣在殿下。

  只見李冶上前,沖嚴巨川欠身,道聲“失禮”,便將詩句續(xù)了下去:

  “落日胡笳吟上苑,

  通宵虜將醉西園。

  傳烽萬里無師至,

  累代何人受漢恩?!?p>  她念完,面向殿堂的西側,深深伏低,磕頭叩拜,復又起身,仍然垂首而立。

  只聽嚴巨川仿佛陡然活過來似地,放聲朗笑:“我大唐詩家果然人人有三分劍氣,自非那伶人樂伎般只生得一身媚骨。”

  朱泚仍然未惱,而是端起瑪瑙杯淺飲一口,對殿下的詩人道:“二位協(xié)力成詩,堪稱佳話,不愧是奉詔入京論詩的大家,看來大唐舊主于詩賦之事頗有眼光。不過朕倒要問問嚴郎,心憶明君不敢言,這李適也能稱明君?”

  他轉向李冶:“煉師只道傳烽萬里無師至,可笑的是,大唐皇帝的禁軍近在咫尺,怎地十月初三日也無一人救駕,天子滿門保全性命竟是靠的一群閹人,蓋因人主昏聵耳。安史之亂,中原滿目瘡痍、十室九空,朝廷本該休養(yǎng)生息、善待藩侯使相,當年代宗皇帝便奉行此策,我朱泚才不顧幽州眾將挽留、執(zhí)意入京,向天下表明河朔強藩的歸附之心。不料那李適繼位后,分化朔方軍也便罷了,對于河朔諸鎮(zhèn)竟要一舉削滅,為籌軍資而任用盧杞趙贊這樣的奸佞,搜刮民脂、苛待商賈,弄得整個京畿又是一片倉惶。”

  “貴為萬乘,不能辨忠奸,尊極九州,不能護民安。如此天子,爾等要來何用?”

  朱泚言罷,面有得色,又喚來內侍,耳語幾句。內侍離殿,不多時端來兩杯酒,奉到嚴、李二人面前。

  兩位詩人方才一抒胸臆,早已料定結局不善,此時更無猶豫,舉杯一飲而盡。

  殿中安靜,只有幾處燃燒著西涼瑞炭取暖的銅盆中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半炷香功夫,嚴巨川和李冶仍安然無恙,二人的神色也由冷傲轉為警惕的詫異。

  假寐不語的朱泚,終于睜開眼睛,嘲諷的笑意褪去了,口吻無波地淡淡道:“朕不像你們的舊主李適那般心腸窄小。想那太宗一朝,倒很有些氣象,無人因言獲罪。朕也是如此。你們退下罷?!?p>  因又向李冶補充道:“如今淮南陳少游阻塞漕運、耀威江北,往揚州的水路已絕。煉師既然自韓使君(韓滉)處來京,還請在客邸安置一陣,待水路通了,朕自會命人送煉師回江南。”

  李冶面容冷峻,不置可否地微微欠身還禮。但她內心深處還是莫名升騰起一絲惆悵。喪亂迭起,世事無常,往下的日子,何時能回到江南、再拜韓太沖,都是未知的迷茫。

  嚴、李二人走后,朱泚面容忽地凝重,對董秦道:“去宣政殿?!?p>  今夜,朱泚將自己親信的內閣成員留在宣政殿,除去前往魏博說服李懷光的源休缺席,張光晟、董秦、李日月、王翃,以及幾位自節(jié)度幽州時便跟隨朱泚的牙將,此刻皆在宣政殿中。

  還有一位僧人格外醒目——法堅。

  法堅曾是奉天郊外玉明寺的住持。那夜,韋皋派韋平火燒玉明寺后,法堅帶著親隨弟子,回到長安投奔西明寺的師兄。

  西明寺始建于高宗顯慶元年,與慈恩寺、青龍寺等皆為長安城中著名的大寺。玄奘法師曾在寺中建立譯場,率領僧眾將自己取自天竺的梵文真經譯成唐語。而多年前,居住于西明寺中的法堅也曾跟隨師兄在一燈如豆的夤夜翻譯佛經。

  來到長安的第二天,法堅便往大明宮求見朱泚,聲稱自己出身于燈樓世家,對于木構車械頗為精研,又熟悉奉天的城牒構造,可造出攻城木車,協(xié)助新帝的軍隊拿下奉天城。

  朱泚聞言,大喜過望,又問如何取材。法堅道:“陛下,貧僧出家的西明寺,樓臺莊嚴,高可入云,立柱與梁柱皆堪一用?!?p>  西明寺的僧眾沒有想到,剛剛失去玉明寺的法堅,轉身就把西明寺拆了一半。

  師兄法能的修行遠在法堅之上,并未暴怒,只痛心地問道:“你本是釋家弟子,怎地變作悍將模樣。”

  法堅冷漠道:“李唐天子,毀我玉明寺事小,惹得戰(zhàn)亂頻仍才是大無道。若無明君取而代之,不獨京畿,不獨中原,整個天下怕都要墮入阿鼻地獄,區(qū)區(qū)西明寺又怎還會是一片凈地?我如今,便要用這當年唐室敕造的臺閣棟梁,助大秦皇帝取下奉天城?!?p>  師兄搖搖頭,嘆道:“塵世如迷,苦海方闊。玉明寺的劫數,本也是修行之人總會遇到的磨礪心性之難。師弟于此一劫中參不破,陷入執(zhí)念,實在可惜?!?p>  法堅不再理會師兄,如入魔道般,帶著朱泚令王翃征來的民夫工匠,夜以繼日地用西明寺的各式梁柱木材打造攻城車具。

  這日晌午,法堅遣弟子報知朱泚,一應械具,均準備齊全。朱泚頓時興致如焰,親自前往西明寺察看。

  但見昔日香火鼎盛的佛家勝苑中,齊列著木幔、轒轀、云梯等攻城用具,更有數架撞車,一看就是以寺中大梁的巨木為撞木,十分威風。

  朱泚正要下令“賞”,法堅卻謙和地低語道:“請陛下隨貧僧往東視之?!?p>  西明寺大殿東側,又有寬九間、深六間的一座偏殿,此時為寬大的長方帷幄所遮蔽,門口有民夫把守。

  法堅示意民夫將帷幄掀開,引朱泚往里細瞧。

  殿中燈火通明,零星的敲打聲中,但見一具直達殿中藻井處的巨型戰(zhàn)車,如山峰聳峙。車內木梯環(huán)繞,將十丈高的戰(zhàn)車分為四五層,每層可容納百余人外,還可在車頭開窗處安置弩機發(fā)射箭矢。車頂另置折疊木梯,以輪軸收疊。

  法堅道:“陛下請看,此車有雙排巨輪,可由人力推行。車外釘上牛皮氈,可防城上弩箭與獸油。車內寬敞,可儲備水桶,若遇火石攻擊,則由士卒澆水滅火。如此前行,一旦靠近奉天甕城,便可伸出云梯,如橋渡人。貧僧久居奉天城外,識得城墻高度,因此將這巨車造得比城墻略高,數百前鋒將士登城,遠比從地面架設云梯要容易?!?p>  朱泚嘆為觀止,連連點頭。他前半生叱咤幽州也好,防秋隴右也好,都經歷過刀光劍影的兩軍陣仗,深深明白,在沙場上,于氣勢上震懾對方極為重要。雖則聽聞奉天城內外已有多支勤王軍隊,然而大唐宗室畢竟是倉惶播遷,真龍?zhí)熳右幌χg如喪家之犬,若陡然又見到這攻城的擎天巨車,恐怕士氣要一瀉千里。

  新帝越想越心氣激蕩,竟不顧禮儀忌諱,請法堅坐上自己的御車,一同回到大明宮商議。

  宣政殿內,李日月等悍將聽罷法堅細述云車的用法,亦是血脈賁張之態(tài),個個摩拳擦掌,仿佛攻下奉天城已如探囊取物。

  其中,張光晟便是當年誅殺突董等回紇貴族的唐廷大將,后因不受德宗重用而對唐廷懷有怨忿。涇師兵變后,張光晟便接受了朱泚的招募。他既然另擁新君,很想建功立業(yè)一番,自然主動請戰(zhàn)。

  朱泚贊道:“源府尹東進連絡李懷光,張相公西行直搗奉天城,朕果然沒有看錯,當年在回紇人的狼窩子里拼過性命的人,不愧血勇充沛?!?p>  忽地微微一笑,向靜默一旁的王翃道:“王仆射,朕封你為大元帥,張卿為副元帥,你二人率我五千幽州精銳,帶著這云車神具,火速拔師奉天,如何?說來朕與你,并那姚俊,也是一同起事,如今姚濬畏葸不前,朕可就指望你再立奇功了?!?p>  王翃心中冷笑,暗想,你還不是怕若是御駕親征,我王翃在長安不老實么。但面上又恭順又懇切道:“陛下對臣委以如此重任,臣必與諸將戮力同心,將昏主李適擒來陛下御前?!?p>  朱泚合上雙眼,再睜開時目光灼灼。他今歲不過才四十有三,正是盛年,靠著自己的謀劃竟真的登上人極之位。那種四海主宰的權力欲念,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熾熱地包裹著他。越是如此,他越急于鞏固這個局面,莫叫這令人如癡如癲的狂喜只如曇花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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