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在距烏桑城五十里開外的漠風(fēng)鎮(zhèn)上的漠風(fēng)飯館。
正如西北城鎮(zhèn)一貫的作風(fēng),飯館是城鎮(zhèn)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大飯館可以掌握一個城鎮(zhèn)將近一大半的田地資源,一小半由官家掌握,剩下的土地,根本不夠老百姓自家用的。所以老百姓只能吃飯館,將生計寄托于官家掌握的礦山、桑林和香草地上。而每個飯館老板,不出意外都是當(dāng)?shù)厥赘弧?p> 漠風(fēng)飯館是漠風(fēng)鎮(zhèn)最大的飯館,每天中午,全鎮(zhèn)大半的人都會由官家人帶領(lǐng),從他們勞作的礦山、桑林和香草地上遷轉(zhuǎn)到飯館的壩子上,蹲著吃他們一天中最豐盛的一頓飯。
趙三勺是漠風(fēng)飯館最年輕的廚子,說是廚子,但目前主要負(fù)責(zé)添柴燒火。他每天等這群饑腸轆轆的人吃完飯后,還要負(fù)責(zé)收拾碗筷,這時他便可以再搜刮一點剩飯剩菜,雖然這項細(xì)致的工作類似于雞蛋里挑骨頭。
當(dāng)然,這不是給他自己吃的——作為“最年輕的廚子”,飯館還是要管他的飯的。
秋季是勞作的好季節(jié),每個在官家工作的人都期盼著秋天能再長一點。夏季的酷暑和冬季的嚴(yán)寒都是他們難以承受的。例如今天的天氣,秋高氣爽,難得地還有一點太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
此時的壩子上已經(jīng)沒人了,只剩下一片東倒西歪的碗筷。趙三勺很高興,因為今天的剩飯居然還挺多。他吹著口哨,將剩飯裝進腰間掛著的皮袋里。
“小趙,那孩子今天能有些口福了?!焙退黄鹗帐巴肟甑闹心昴腥嗽谒澈笳f道。
“可不是。今天那群餓鬼剩的還挺多,怕能湊個小兩碗!”
趙三勺轉(zhuǎn)過頭,熟練地露出一個老氣的笑容,他今年二十一歲,在東部所有的二十一歲的臉上大部分都還充滿著青澀,總之是很難找到這樣的笑容的。
“你過來?!敝心昴腥苏f。
“咋了?”趙三勺走近。
“你看?!敝心昴腥藢⑹种械臇|西揚了揚,那是半截排骨。
“這是哪位闊佬剩的?”趙三勺接過排骨,扔進了袋子里。
“那孩子可得謝謝神仙老爺了?!敝心昴腥诵χf。
陽光悄悄地鋪灑在壩子上,成千上萬的白碗在陽光下反射著各自的光芒。
飯館后墻的墻根是垃圾堆放的地方。此時在垃圾堆旁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蜷著身子靠在墻上,正在閉目養(yǎng)神。他可能生下來就沒打理過他的頭發(fā),或許是因為長期挨餓而微微泛黃的頭發(fā)打著結(jié)散亂地披在他瘦弱的脊背上,他全身上下破破爛爛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不像人樣,倒像條狗。但隔近了瞧他的臉,可以說還算清秀,眼睛有些下陷,長長的睫毛蓋著他的下眼瞼。
“無鋒?!壁w三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小的身影,于是喚了他一聲。沒醒,于是又喚了他的大名:
“張無鋒!”
“?。 泵袕垷o鋒的孩子被他的名字驚醒了,他趕忙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說:“趙大哥,你來了!”
“快吃吧,里面有一截排骨?!壁w三勺把皮袋遞給他。
“多謝趙大哥!”張無鋒接過皮袋,開始用手抓飯。
“等等,”趙三勺掏出一雙筷子給他,“用筷子吧,用手吃飯,到底不是個樣子。”
“嗯。”張無鋒接過筷子,開始扒飯。
從他們這里可以看到河邊大片大片的屬于飯館的稻田,若是仔細(xì)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稻子要比平常的稻子大得多,特別是稻穗,比平常的稻穗要大出三倍有余。這稻子名叫“大稻”,是飯館在官家那里買的特殊稻種,有了這些稻子,飯館才能養(yǎng)活鎮(zhèn)子上的百姓。
這里的秋風(fēng)來自昊蒼草原,雖然經(jīng)過東天脊的消磨,已經(jīng)減了不少威力,但相比起其他地方還是顯得更為兇猛一些。但就是這樣的風(fēng),也只能在這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掀起陣陣稻浪罷了。這“大稻”扎根深,不畏風(fēng)。
“要是能去東部就好了?!壁w三勺虛瞇著眼睛看著遠(yuǎn)處起伏翻涌的稻浪,低聲說了一句。
張無鋒忽然放慢了扒飯的速度,似乎要停下,但他只是頓了這么一下,旋即又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讓人分辨不出他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還是只是吃得太急噎住了。
“我自己覺得我做面點其實還挺有那么一點天賦的,那天給老掌勺的做了一籠花卷,他直夸我火候到了,嘿,那還是我第一次做呢?!壁w三勺咂了咂嘴,“但是在這個鬼地方,沒人吃娘的面點。聽說東部有專門做面點的面點師,很俏呢。那些大戶人家還娘的給自家招面點師,真娘的有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趙三勺抱拳背靠在墻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張無鋒慢慢地咀嚼著排骨,骨髓和肉沫伴著唾液在他的齒間翻轉(zhuǎn),迸發(fā)出對于他像是夢幻一般的香味。張無鋒不舍地把骨頭渣咽下去后,小聲地說:“沒辦法過關(guān)的?!?p> “是啊,沒辦法過關(guān)。但聽說使些錢,還是能通融通融的。我表哥的朋友就在朝天關(guān)當(dāng)差呢?!?p> 張無鋒一下子把頭抬起來,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怎么,你去過朝天關(guān)嗎?”趙三勺見他如此,問了一句。
“哦,沒…但是…名字很好聽……”張無鋒眨了眨眼睛,搪塞過去。
趙三勺也沒那興趣去了解他的過去。在這里,各人有各人的事。
“喂?!?p> 趙三勺撓了撓頭,瞥了一眼張無鋒。
“怎么了?”張無鋒鼓著腮幫子問他。
“還是找份工吧。你還這么年輕,礦山?jīng)]法去,桑林和香草地總也還是可以的?!壁w三勺還是說了出來,其實在第一次見到張無鋒的時候,他就這樣提議過,但不知為何,張無鋒總是會借詞推托。
張無鋒沉默著吃完了飯,又默默地把皮袋遞給趙三勺。
“靠自己力氣吃飯,總要踏實一些吧?!壁w三勺接過皮袋,又忍不住說了一聲。
“謝謝趙大哥,我明天就走了?!睆垷o鋒埋著頭,用黑瘦的小手擦著嘴說。
“好自為之吧。你也不像個懶漢子啊,為什么狠得下心吃別人的剩飯,都狠不下心去找份工呢?”趙三勺嘟囔著轉(zhuǎn)身離去了,留下張無鋒一個人在墻根下。
張無鋒向北望去,在天地交際出是隱隱的一線黛青色,那是叫做東天脊的龐大山脈,或許它是琰國東西兩部唯一共同享有的東西吧。大片的稻海向天際那邊延伸過去,顯得天地遼闊??商斓剡|闊,為什么又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呢?
“父親,母親?!?p> 張無鋒想著想著,咬著牙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