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自己最寵愛的女兒長大成人,林書進是最高興的那個人??山褚顾麉s輾轉(zhuǎn)反側(cè)毫無睡意,更可怕的是他的右眼一直不停地跳,他預感到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
他不敢往深處想,卻又忍不住不去想,好歹提前想想也有個應對之策??裳巯乱呀?jīng)三更過了,腦子里依舊是混沌一片,毫無頭緒。惱火的林書進也顧不上身邊熟睡的夫人,猛地坐起身來,撈起床尾的外衣披上欲要下床。
“老爺,天還沒亮,你就要去衙門了嗎?”林夫人小聲問道。實則她也是一宿未眠,只是默默側(cè)身閉著眼不做聲罷了。
林書進雙手分放在膝上,嘆了一口長長的氣道:“我是擔心冉兒??!”
林夫人于是也干脆坐起來,胡亂摸了一件衣服披著,上身靠在床頭,側(cè)過臉去問:“是劉三公子還是?”
林書進抬起頭望向窗外,似乎對著一輪皎潔的明月在訴說愁苦道:“女孩家的好名聲是把雙刃劍,能利人也能害人。‘美嬌娘’三個字確實給她,給我們家,給桃平縣帶來了很多福祉??裳巯?,她到了成家的年齡,縣里的男子怕都是翹首以盼。”
“我雖為地方父母官,可婚姻大事卻動不得強。況且冉兒自己一向有主張,我也不愿逆她意思來。只是如此一來,怕是要遇到不少阻礙。我們總得仰仗著一些地方的達官貴族,像劉家這樣的,是不好得罪的?!?p> “我并非怕他對我個人有所不利,而是如若因為此事他任性地收回一些資產(chǎn),桃平縣的經(jīng)濟就會受到不小打擊。光是酒樓和藥材產(chǎn)業(yè)就有幾百號人得失業(yè)。一旦失業(yè),不安分因素就會滋長,到時候怕是作奸犯科的苗頭又會燃起來?!?p> “幾年前,我年輕氣盛,依著冉兒的性子陪她鬧了那一出,權(quán)當是為民除害?,F(xiàn)在想來還真是險,如果劉家當時顛倒黑白力保劉興文,還不知道要鬧到什么程度。民之父母,如果不能保全百姓,我做這個官又有何意義呢?”
林夫人沒想到幾年之間枕邊的這個人也已發(fā)生悄然的變化,他不再是當年為民做主、天地不怕的父母官,是他臨時退縮了嗎?還是畏手畏腳了?都不是,他是被一種名叫“愛”的東西絆住了腳。
這份對土地的愛,對國家的愛,對百姓的愛,讓他越發(fā)珍視來之不易的太平和富足。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他不惜當起裹腳媳婦,不惜忍辱負重。
林夫人心想怕是魏尚書的死對于他的打擊大了些。她不想拆穿他,也不想刨根問底,只是伸出右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背道:“老爺,冉兒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讓我們操過心,想必這次也一樣?!?p> “母親在的時候常常跟我們說要給孩子足夠的信任與自由,相信兒孫自有兒孫福。冉兒自己的姻緣就由她自己去決定,你啊還是早點休息,不要擔心這個操心那個了!”
三更以后的月色已愈漸愈稀,蒼穹大地分外肅穆。早春時節(jié)的夜里風寒露重,只是這冰冷的萬物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這種在人們眼中看到的希望無非是因為篤定春已經(jīng)來了。
這漫漫長夜難為的何止是林書進夫婦,惆悵的林禮癡望著那年情竇初開時收下的雙面繡燒成灰燼。
爛醉的林循醒了酒后懊悔不已,反復回憶著自己的言行,唯恐太失體面,丟盡林家的顏面。
煩悶的林冉裹著被子靠在床邊第一次琢磨起男女之情,這種復雜又微妙的關系。
憂心的林然在房間里踱步踱去,始終猜不透他心上之人的心思。
唯有劉興文的此夜是興趣闌珊,激情澎湃的,整個劉府的下人交頭接耳,忙地不亦樂乎。
一聲清亮的雞叫是林府標志性的起床信號,平日里林書進通常會在雞叫聲后再小睡一會兒,在家里用了早膳再去衙門。
可今日雄雞的啼叫聲卻越發(fā)刺耳,似乎要穿破他的耳膜。他本就一夜沒合眼,身心疲乏,可轉(zhuǎn)念一想萬一那些不速之客如若真的一大早就來提親,怕是一天的工作都得被耽擱,與其如此不如早早去衙門圖個清靜。
于是趕緊繞過林夫人,取來衣服穿好,簡單整理了發(fā)髻,梳洗一番就朝著大門走去。
臨近大門了他依舊有些不放心,蹲下身子把耳朵貼在門上良久,千真萬確是靜悄悄的,才舒了口氣推開門栓。
隨著林府大門“吱——”地一響,映入林書進眼簾的是他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陣勢。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被火紅色的各樣物品填充,沒留下一絲縫隙,幸得人的頭發(fā)尚未染成紅色,否則完全會忽略掉這漫天紅海中如此多的活物。
他們是穿著紅衣紅裙,帶著紅帽,點綴著紅飾的少男少女。排在最前方的人手中或提著紅燈籠,或捧著紅底圓碟堆著五顏六色的果糖,或端著放著金光閃閃的各樣頭飾的紅盤,亦或提著一大籃用紅繩纏滿的果籃。
在他們身邊是通體朱紅的大箱,由戴著紅高帽,身著紅錦服的挑夫抬著。個個雙手使勁托舉著粗壯的紅桿,憋得滿臉通紅。
光是箱子的數(shù)量目測就有不下百來號,從林府門口的臺階下延綿到街市,以至于根本看不清那箱子之后又抬的是什么。
卯時的灰黑天色竟被這條紅色的隊伍用數(shù)不盡的燭火點亮了,這才襯出了隊伍末端簇擁著的人影和竄動的人頭。
等到林書進緩過神來,想要立馬合上大門時,卻被一股力量從外面按住了其中一側(cè),任憑林書進如何使勁也關不上那扇門。
只見一高大挺拔身姿,身著黃緞錦服,腰間系白底黑暗紋腰帶的男子出現(xiàn)在兩扇門的縫隙間。
他淺淺微笑著,露出幾顆上排的皓齒,恭恭敬敬地說道:“林大人,何不打開大門,讓在下登門拜訪?”
林書進一驚,頓時不知所措,用力抵住門的手漸漸松懈下來,門豁然打開的一霎,劉興文玉樹臨風的形貌一覽無遺。
林書進定了定神,垂下眸子,也不看眼前人冷冰冰地說道:“天色尚未亮,不知劉三公子清晨拜訪,所為何事?”
看透卻不說,把球踢給對方,一探對方的底牌是林書進慣用的談話技巧。劉興文知道他無非佯裝,生意場上的爭分奪秒?yún)s早已練就他開門見山的風格,如今到了情場上也不例外。
雖然林府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他卻故意往后退了一大步,隔著兩臂的距離大聲道:“在下桃平縣劉府三公子劉興文,素聞林府大小姐聰慧過人,貌塞天仙,賢良淑德。恰好及?,尚未婚配,特此前來提親?!?p> 林書進已是惱火不已卻強行壓著心中的怒火,回復道:“提親只需媒人上門來遞交生辰八字,言明好合之意即可。劉公子這十里紅妝的場面是何意?難不成要逼著我女兒進你劉家的花轎?”
劉興文一聽林書進已有慍色,便立馬解釋道:“林大人,您誤會了。在下并無半點脅迫之意。今日之舉無非是想兌現(xiàn)幾年前我對林小姐的一席話。這里所有的珠寶、黃金、房產(chǎn)、地契都是我這幾年在江下奮斗打拼下的家業(yè),并未拿取家中分毫。”
“我想告訴林小姐我要獨立門戶、振興家業(yè)的承諾做到了,還會做得更好。我希望能有一位賢良之妻能與我攜手光耀劉家門楣?!?p> 林書進深吸了一口,瞇起雙眼又緩緩睜開,語重心長地道:“林冉的婚事得由她自己做主?!?p> 劉興文見狀趕緊向前邁了一步,壓低了聲音道:“大人,能否容我進府等候,親自向林小姐表明心意。如此一來即便是徒勞而歸,我也無怨無悔了。還望大人成全?!?p> 林書進思前想后,琢磨了好一陣,最終才點了點頭,回身領著劉興文進了府邸。
受林書進的影響,林府人雖不多,卻都有早起的習慣。林書進踏過前院時,樂兒已經(jīng)在忙著打掃院落了,見著老爺這個點了不出門去反而領著人往回走,還是頭一回。
林書進之所以同意劉興文的請求,一來是想把尷尬度降低到最低,二來是想在府邸里晾一晾他,讓他知難而退。
于是他鐵了心要違背禮數(shù)走一遭,就直接把劉興文帶到廳堂,吩咐樂兒沏了杯茶,自己就以公務纏身為由推脫去了書房。
劉興文是儒商,以前在朗元也是飽讀詩書之士,當然會到了林書進的意圖。
可在他看來只要能見著林冉,這些小磕碰都不值得上心,于是悠悠然接過茶杯,端坐在椅子上。
樂兒這才看清了來客正是劉府三公子劉興文。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跑去跟林冉分享她的發(fā)現(xiàn),可路過林冉屋外發(fā)現(xiàn)小姐并未點燈,估計是昨夜及?之禮打亂了生活作息。倒也無關緊要,只是略感有些可惜,便繞到灶房擰了菜籃要出府買菜。
誰料大門一開,樂兒嚇得連籃子什么時候掉在地上都毫無察覺。她雙眼瞪地跟金魚眼一般,雙手捂著鼻子以下,嘴巴張地足以塞下一個標準的蘋果。
她慌亂地推上門,卻怎么使勁都合不上,情急之下眼淚差點涌了上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籃子卡在門中央。不禁當場大吼了一聲“混賬東西”,蹲下身好不耐煩地拾起籃子,猛地推上門,插了門栓,反復搖了幾次,才快步向林夫人房里奔去。
樂兒已然是失了陣腳,跑到林夫人門前也顧不得禮數(shù),一頓梨花驟雨地“啪啪啪啪”拍門,一邊拍一邊喊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p> 林夫人實則早已起床,樂兒拍門的那會兒正好穿上外衣,準備出門去給女兒買些衣服首飾。她自知昨日的及?辦得簡陋,林冉雖嘴上不說內(nèi)心總是有遺憾的。
當娘的都是過來人,女兒家到了這個年紀就得打扮打扮,好的韶華要漂亮才是。
聽到樂兒大驚失色的呼喊,林夫人吃了一驚,趕緊撫了撫胸口,三步并做兩步去開門。她知道若非遇上非常之事,樂兒絕不會如此冒失,因此也不怪她,開口只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
樂兒把所見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林夫人也不禁花顏失色,拉著樂兒欲要探個究竟,剛行至回廊,就碰到了一身酒氣的林循。
林夫人此刻顧不上對兒子噓寒問暖,匆匆吩咐他趕緊去書房找他父親,自己拉著樂兒離去了。
林循自恃為林府第二頂梁柱,心想昨夜剛犯了錯,若是有機會可以彌補,斷不能錯過,于是跟在母親身后想要一探究竟。
當林夫人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條門縫朝著外面望時,林禮和林然都相繼趕到了門口。林禮看到母親如此謹慎,便不屑地嚷嚷道:“娘,怎么啦?一大早的就聽見樂兒大喊大叫,把我也吵醒了!你們在看什么呢?”
林夫人一聽是林禮的聲音,趕緊回身做了個“噓”的手勢,用眼神示意她站到一側(cè)去。林然見狀也開始緊張起來,躡著步子靠到門邊,輕聲問道:“嬸嬸,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頓時一臉愁云,不知如何解釋,索性道:“你自己來看吧!”
林然這才緩緩挪到兩扇門中間,用手掰開一扇,拉出個拳頭寬的視角朝外面望去。
這會兒那支火紅的隊伍外圍已被老百姓圍得滴水不漏,放眼望去就如同一個滾著多彩邊的紅肚兜。
林然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他真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緊接著林循和林禮也湊上來一一探視了一番。
林循看罷,卻大笑起來,朝著林夫人道:“娘,我說的沒錯吧!妹妹及?,桃平縣來提親的人肯定能把我們家的門檻踏破!”
林夫人卻惱火地伸出食指朝著林循胸口戳了兩下道:“虧你還是大哥呢!虧你還是精武堂的得意門生呢!這哪里是提親,你見過提親帶那么多聘禮的嗎?”
林禮趕緊插話問道:“對啊,那么多聘禮,我看都到街市上去了。娘,是不是要迎姐姐過門???”
林夫人嘆了一口氣,脧了一眼小女兒又轉(zhuǎn)向樂兒問道:“你確定看到的那個人是劉府三公子劉興文?”
樂兒肯定地點點頭回道:“前些年小姐戲弄他的時候我也在,他的樣貌我是見過很多次的。雖然現(xiàn)在俊朗了不少,可我肯定一定是他沒錯。”
林循這才有所會意,雙手一拍道:“原來是劉家三公子想要娶冉妹??!那小子心術(shù)不正,冉妹斷然不能嫁給他!”
林禮聽到“劉興文”三個字立馬臉色就沉了下來,把頭扭到一邊,神色不自然起來。
平日里,林府上下的主心骨有林書進把持著,內(nèi)務上下也是林冉在操持,林夫人少有需要做決定的場合??蛇@會兒,事關她女兒的幸福,她不得不挑起大梁。
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后,林夫人鎮(zhèn)定地安排道:“現(xiàn)在每個人都不許出林府,更不可以再開門去探視外面的情況。林循去大堂陪著劉三公子,收起你所有的成見,以待客之道招待,不可有失?!?p> “林禮守在這里隨時觀察情況,如有人硬闖或者叫囂,立刻來回報?!?p> “樂兒你去林冉門外守著,不要吵醒她,也不要告訴她發(fā)生了什么事。等她出門后你帶她去見老爺,見不著老爺就帶來見我,說我們有事找她。每個人都記住自己的任務了了嗎?”
等到點到名的幾個人都點了點頭,林夫人才補充道:“行,現(xiàn)在我就去書房找老爺。我們分頭行動。”
林然本欲也爭取個事來做,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劉興文已經(jīng)開足了馬力示好,自己若再不表明心意,如若失去契機,怕是要后悔終身。眼珠一轉(zhuǎn)有了主意,便隨著林夫人安排不做聲。
素樸的及?之禮雖讓人有些失望,可變?yōu)槌扇说呐d奮和樂趣卻絲毫不減。
而由此激活的情愫和那些對情愛的思緒也悄然而至,這一夜林冉夢到了祖母,夢到了冉園,夢到了黃雪婉,也夢到了一雙緊緊拽住她的大手。
等她醒來已接近辰時,想著要去冉園告訴祖母自己已經(jīng)成年,也剛好可以去看看黃雪婉,便趕緊梳洗一番。
挑衣服時卻有些犯難,畢竟現(xiàn)在已是成人了,以前的衣服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適。比來比去,眼睛瞟到了桌上放著的那個木盒,林冉頓時有了主意,是該有所改變了。
銅鏡前,林冉一襲茉莉色錦緞長裙,玲瓏別致的腰帶完美展示了她纖細的腰身,淡雅的色澤襯托著她白皙的皮膚更加透亮。
她輕輕地將頭發(fā)撩起,按母親的手法梳了個簡單的髻,插上淡綠色的碎玉釵子,露出她長長的粉頸,高雅脫俗地如天鵝一般。
她微笑著施了些胭脂,又抹了些唇脂,在鏡前轉(zhuǎn)了兩圈終于滿意地離去了。
剛一推開門,樂兒就立馬扶著門站了起來,顯然她已等候多時。見了林冉如此收拾一番,眼睛頓時亮了一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小姐,你這是?”
林冉有些不好意思,羞羞地回道:“沒什么,去冉園看看祖母,特意打扮了下。”
樂兒這才收住好奇,焦急地說道:“小姐,老爺和夫人已經(jīng)在大堂候著了,說是找你有急事,讓你速速過去?!?p> 林冉有些詫異卻也不起疑,怔怔地點點頭。樂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地從衣袖里抽出一物件遞給林冉嚴肅地說:“耗子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還叮囑務必在去見老爺夫人之前拆看?!?p> 林冉伸手接來一看原來一封寫著“冉兒親啟”的信封,她腦子里不禁浮現(xiàn)出昨夜月色下他送上這件茉莉裳裙時的情景,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輕輕撕開一角,小心翼翼地將里面的白紙用兩根指頭穩(wěn)穩(wěn)地夾了出來,攤開來看。
墨香猶在,字跡尚未干透,白底紅框的信箋紙上寥寥兩行字,卻讓林冉足足盯著看了良久。
直到樂兒實在好奇又怕誤了夫人交代的事,冒失地湊過頭去想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林冉才趕緊將信紙胡亂合攏塞進信封里直接收進袖子,邁著碎步朝著大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