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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墻戲

病因(第四十四)

宮墻戲 湯娘子 1420 2023-01-01 03:30:22

  孟逸歌進京前,皇帝手下的主衛(wèi)司就將其查了干凈。相貌圖、諸喜好、生平事及親五服眷九族通通都查了個底兒掉。均沒有特別之處,只是尋常百姓家小門小戶小人物,一個胎里不足先天有缺的小女兒,四戶八鄰也都是好相與的沒鬧過什么事。

  照顧孟逸歌長大的婆子本是奶娘,也是身家清白的人戶,通家人口也沒幾個。因娘家是開老藥鋪的,打小學(xué)了些醫(yī)藥治理,照顧人更仔細些所以在孟家一呆就是十幾年,孟逸歌每每犯病都是她守在一側(cè)。病時喝的藥,來來回回也就那三副藥方,頂了十幾年。后院倒掉的藥渣子還能翻些出來,大都是些安神補氣,平喘止咳的藥,沒什么大用。

  孟逸歌院子平時也沒有閑雜人等進去過,大伙都知道她病重向來繞著院子走。閨房里也空,只一張紅木床與小矮桌,還有一架小衣柜,打眼看個完全,除了屋子里兩盆花草也沒別的活物。

  內(nèi)宅外室都查了,沒查出點什么異樣。細想孟逸歌打出生見過的人除了孟家父親與孟琛也就是大夫婆子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祖上也沒有舊怨,都沒有害她的理由。且說即便想害她,這十幾年有的是機會下手,不至于每次下一點叫她痛苦煎熬,圖個什么。

  今晨下令暗探去查,入夜時他出宮便收到了消息,主衛(wèi)司也將昔日存檔調(diào)出送去給太簇查看。

  太簇看著飛鴿傳書而來的小信面無表情,似乎早猜到是個沒有結(jié)果的結(jié)果。孟逸歌進京一年即便有后手也早就清理干凈,查不到也是尋常,后人看不如前人講,今晚出宮他便尋來孟琛。

  孟琛還算勤勉,每日里去營地操練,只是進取之心太急也難成事。前些日子聽說太簇領(lǐng)了禁軍職,原因是宮里缺人手,孟琛還說笑著想進宮為少將軍鞍前馬后,話本是打趣人的但心思是真的,進宮見姐姐。

  太簇難得尋來,從前就沒主動找過幾回,大都是孟琛去尋他的。太簇領(lǐng)了禁軍差事后,見得便更少了,今日難得見他在院子里,兩人房門相鄰,孟琛一眼便看見。

  孟琛拎著盔帽,衣衫浸著汗,笑著打招呼:“你怎么回來了!”

  “我可聽老太太說,你天沒亮就進宮當(dāng)值去了,我原以為你今晚留宿宮里呢?!泵翔∽咧了韨?cè),放下盔帽,看院子石桌上溫著酒還有幾碟子菜。

  “宮里帶給你的?!碧亟o他倒了一杯酒。

  太簇從軍營里相識就是個冷淡性子,初見至今從沒有過禮尚往來,進宮當(dāng)差以他的性情自己都未必會喝酒,更別提外帶出宮來送人,孟琛一下便猜到…

  “我姐姐?”孟琛眼睛一亮,不著急喝,問道:“還有呢?我姐姐有交代什么話嗎?”

  “沒有。”太簇看也不看,自顧自喝酒。

  “那有信嗎?”孟琛眼神殷切,非要問出點什么不可。

  “沒有。”太簇放下酒杯,斬釘截鐵道:“什么,都沒有?!?p>  “好…多謝?!泵翔↑c點頭,有些失落但片刻便好,想著皇城內(nèi)外也不便送信。隨而看著一桌子菜,動筷:“今天初一,不知道姐姐在宮里吃些什么,在隴蘇時她…”

  她什么也吃不下,還沒說出口就被太簇打斷。

  “她病了。”太簇右臂反掌撐膝,抬眼定神細看孟琛神情。

  “病了?”孟琛趕忙問:“是風(fēng)寒嗎?太醫(yī)看了嗎,藥能灌下去嗎!”

  燭火搖曳,太簇身坐背光面容在陰影里看不清。道:“你既知道…她輕易不會醒?!?p>  太簇十一歲從軍,規(guī)規(guī)矩矩穩(wěn)扎穩(wěn)打地從童子軍一路刀山血海搏出今日的少將軍。這十幾年來別的事不成,只說押兵審賊,查人于微的本領(lǐng)同年男子當(dāng)中無人出其左右,孟琛有沒有撒謊一看便知。

  太簇不愿多耗時耗神,直言道:“病因是什么?”

  “天生的。”孟琛道:“姐姐是早產(chǎn)生,胎里不足先天有缺,在隴蘇時,一旦發(fā)病有大半個月都在昏睡,渾身發(fā)汗燒得滾燙。”

  “我原以為是宮里太醫(yī)圣手,保得姐姐安康,沒想到…”

  沒想到大年下的,忽然就病了。

  “一直這樣,沒有好過?”太簇問。

  “偶爾有幾天安好,不過也只有幾天?!?p>  孟琛說的都是實話,雖然是些沒能派上用場的話,可孟家就那么幾個人能近孟逸歌的身,查來查去也沒個結(jié)果就奇了怪了。

  太簇不再說話,垂眸喝酒腦子里過了千百種可能,想到隴蘇偏遠連個有能耐的大夫都尋不到,滿城就那么三兩個赤腳大夫,難不成是用藥出的毛???孟逸歌剛出生,誰能知道她身體與什么食物相克,能用這么多年如不是有意為之,說不定真就是一直不知食之有害,大夫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多年進食積累成傷。

  太簇記著這事,初二一早進宮當(dāng)值先去太醫(yī)院問了些食毒的事,說不定猜想的可能還真有可能。

  太簇是午后值任,上午從太醫(yī)院出來后又去翻找食毒相關(guān)的醫(yī)書冊,看了孟逸歌的脈案記錄與病癥詳情,等到時辰差不多了直接去值任。沈節(jié)同另兩位副統(tǒng)領(lǐng)是午后的差,太簇午后接夜值,這么來有一整天沒見到太簇了。

  原本想告訴太簇,暖閣里那位主子今日傍晚時分醒了,竟沒能遇見他。

  孟逸歌在隴蘇時每次犯病都是一樣的,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入夜時渾身燒得滾燙,天一亮燒就退了又開始渾身發(fā)冷,若是春雨季還會起一身疹,嗓子像吞了瓷片渣子一般撕裂地疼得說半個字,只能痛苦嗚咽,這樣的病癥得生抗半個月才能稍好些。后半個月便是大病初愈虛弱得很,每日醒過來不過兩個時辰又要昏沉睡過去,每個月都差不多,前半個月犯病后半個月養(yǎng)病,這樣過了十七年。

  睜開眼時,她有些神志不清,只覺得眼前有些恍惚,身旁一聲一聲的輕喚從耳空混沌到緩緩清明,目光微側(cè)從床榻架頂緩緩下移至圍帳再到身旁的月色寢袍,他怎么不穿赤黃寢衣了。

  他好憔悴,眼下微青,神思倦怠,低聲輕喚:“姁兒,好姁兒…”

  孟逸歌凝眸看他,閉著眼不知是睡夢囈語還是聲聲喚醒,聽著聽著眼睛發(fā)酸自眼角滑落下淚。

  又聽他說:“姁兒,不嫁,不嫁給別人…”

  “好?!泵弦莞枭ぷ犹珕≌f得不大清晰,擁著她的懷抱一僵,他睜開眼便是滿瞳血絲,原來沒睡。

  “只嫁給你,不嫁給別人?!彼蚜?,便回他的話,只是她不知他為什么說這些。

  唔。

  皇帝擁緊了她,窩在她頭發(fā)里許久許久,孟逸歌被勒得難受有些喘不過氣,但沒有抵抗他半分,由著他擁緊,許久后沉沉舒出一口氣,懷抱才送了些。

  自額發(fā)上傳來他的聲音,道:“什么時候醒的。”

  “剛醒?!泵弦莞枭ぷ犹?,說話輕輕地沒什么重音,只用氣不發(fā)力。

  皇帝有些遲鈍,緩了許久才松開懷抱起身來,向著外頭道:“備茶?!?p>  不一會兒景蘭領(lǐng)著晚晴如畫進內(nèi)室,帶著洗漱溫水與茶湯。

  皇帝抱著孟逸歌坐起身,充當(dāng)靠墊將她攏在懷里,伸手接了茶湯自己喝了一口試試溫,再喂進她嘴里。孟逸歌喝得慢,茶水順進喉嚨里像熱鍋澆水嘶嘶辣辣地疼,喝了幾口才緩和些痛楚。

  孟逸歌沒力氣,說話聲盡力帶些自在的笑意,道:“你去沐浴吧?!?p>  皇帝不動,將她的手攏在掌心里揉著,道:“我不臭。”

  他一點也不可愛,沉著臉說些笑話。

  孟逸歌鼻息一動輕笑著:“你的胡子扎到我了,沐浴時把胡子刮了?!?p>  他胡子不多本身也是個毛發(fā)偏少的人,只這兩天下巴竟就長出了不少青胡刺,不知有多累,看起來太憔悴,她有些心疼。

  “嗯?!彼谅晳?yīng)了,聽著也是嗓子不大舒服。她既想讓自己回避,那就順她的意?;实蹅?cè)身去拿床內(nèi)側(cè)的靠枕給她放置好,握住她的肩膀抱著往上移了些,隨后旁人備水轉(zhuǎn)身去耳房沐浴。

  等他進了耳房,這屋子安安靜靜半點聲音都沒有,景蘭上前來浸濕帕子給孟逸歌擦拭手足,孟逸歌抬手撫在她背上,道:“好點了嗎?!?p>  自己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了,從前在隴蘇時生病總得過去大半個月才好,要真是過去大半個月了或許除夕夜她們受的戒鞭也好的差不多了。

  景蘭搖搖頭,沒有回話,低著頭認真擦拭著孟逸歌的手足,兩遍浸一次水能讓帕子持溫不下,

  孟逸歌道:“都是掌事姑姑了,別哭了。”

  景蘭放下帕巾給她掖掖被子,抬頭時果然是一眼眶的淚,跪坐著將手覆在孟逸歌膝上,不說話。

  孟逸歌輕聲道:“不是你的錯,這是舊疾。”

  “奴婢?!本疤m一開口,面容上平靜話聲也穩(wěn)這倒挺像個掌事姑姑的樣子,只是眼淚簌簌落下瞞不住的情緒,道:“奴婢原本想著隨主子心意一回,主子累著回頭能好好休養(yǎng)不要緊。奴婢受罰,主子心疼以后便再也不會了?!?p>  “只這一回,只這一回…”后面的話堵在嗓子里,說不出來了。

  “往后再跟你說?!泵弦莞柰糠较颍吐暤?“太醫(yī)有說些什么嗎?”

  “沒有?!碧t(yī)只開了藥,景蘭問了幾次也都是說舊疾復(fù)發(fā),順著孟逸歌的眼神望去,大致猜出一二,道:“陛下查問過?!?p>  方才擦拭手足,這會兒恢復(fù)了些體力,孟逸歌掀開被子垂下雙腳,看樣子是想起身。景蘭抱扶著她,勉強站定后孟逸歌在原地踩了踩好讓腿恢復(fù)些體力,大半身子撐在景蘭身上,走起路虛浮飄搖,景蘭覺著自己能將她抱起來。

  景蘭濃聲道:“主子,咱們不走了,好不好?!?p>  “自己的路不走不行?!泵弦莞钃卧诙块T欄,示意宮人們都退下,自己扶著門沿著墻靠著一切能支撐她走進去的力量,一步一步走到皇帝身邊。

  她太輕了,腳步聲也淺,皇帝泡在浴桶中閉目養(yǎng)神忽而聞到她身上的藥味才知道她來了,起身抱住她,道:“怎么過來,我一會兒就好?!?p>  孟逸歌道:“想給你刮胡子?!?p>  皇帝長臂一撈將她打橫抱起,直接將人抱進浴桶里,剛添了熱水她不會受寒。

  孟逸歌窩在他懷里,由著他在浴桶中褪去她的寢衣,聽他講:“冷不冷?再加些熱水?!?p>  孟逸歌搖頭,什么話也不想說就這么枕在他胸口,這水剛添好,水溫都有些燙,足夠她泡好一會兒。

  后來熱水變溫了。

  他道:“我抱你起來,要是還想泡著讓人添熱水,好不好。”

  孟逸歌仰起頭看他,額發(fā)從他下巴起蹭過臉頰,他低頭對上目光,親了親她的眼睛。

  孟逸歌低下頭,靠回他胸口:“嚇到了嗎?!?p>  他悶聲重音:“嗯?!?p>  孟逸歌環(huán)住他的腰背,道:“是夏蟬棏,隴蘇當(dāng)?shù)氐幕洹!?p>  “隴蘇小院里我的閨房門外就種了一棵,兩歲左右,奶娘抱著我在院子里玩,我碰了那棵樹后就開始生病。”

  “剛開始不確定,幾次三番試過才明白,夏蟬棏與我相克?!?p>  皇帝胸口起伏大了起來,將她擁起來與她四目相對,神色復(fù)雜。

  孟逸歌抬手撫上他耳際臉頰,望著他眼里的不可思議與無措,想要以掌心的寸寸暖意安撫住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遠征在外收復(fù)疆土,我也知道你嬌妻美妾子孫滿堂?!?p>  “我…”他想解釋。

  “可我就是喜歡你,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我都只想嫁給宋允和?!?p>  屋里熱氣騰騰,霧氣蒙他的眼,

  “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怎么回來見你,不知道怎么能讓你信我?!?p>  他明白,他都明白。

  “宋允和,我除了去死,沒有辦法?!?p>  胸口重重一沉,大片酸澀彌漫開刺激得他想嘔吐,他眼眸充血說不出半個字來。

  衛(wèi)姁死了,帶著和宋允和的孩子一尸兩命。

  十幾年過去,隴蘇一方小地,戲子之女如何進宮如何解釋才能讓人相信。

  這樣的出身這樣的處境,往后的日子一眼分明,為了躲開姻親她別無選擇。七月早產(chǎn),自小胎里不足先天有缺,夏蟬棏是最好的選擇。

  “姁兒,我的姁兒?!?p>  宋允和抱緊衛(wèi)姁,肩頭顫抖一遍一遍地喚她的名字。

  兩人相擁,孟逸歌抬手攀上他后頸摸了摸他的發(fā),道:“對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到你身邊,不知道怎么面對娘?!?p>  他的臂力太緊,鎖著她的肩,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哭過了,久到忘記自己還是個人,是個有七情六欲滿腹五味雜陳的活生生的人,即便落淚也是凝眸定定片刻不松。

  孟逸歌環(huán)著他腰背,輕輕拍著安慰著他顫栗不止的軀體,他是后怕了,像她睜眼時聽到的那一聲接一聲的“姁兒,不嫁?!币粯有奶?,一樣痛入骨髓。

  “從前都這樣嗎?!?p>  水開始變得有些涼了,孟逸歌才聽見他抵在肩窩說話。

  “嗯?!泵弦莞璧?“這次,我睡了幾天?!?p>  “兩天?!彼謫?“從前是多久?!?p>  “半個月。”孟逸歌松開懷抱,手推在他胸口,笑道:“水涼了,你還想讓我生???”

  他把人拉到懷里,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罵了一句:“咬死你?!彪S后把人抱起來,放在厚浴袍上擦干凈身子,速速用寢袍裹起來抱著人外走。

  外頭備下了熱湯暖爐,他懷臂溫暖有力,她一點都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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