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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春風(fēng)客

第七章 屋頂?shù)母?/h1>
洛陽春風(fēng)客 周小小少 7084 2019-08-12 12:27:09

  逞英雄是一件很難的事,也是一件很累的事,因為英雄是很難的,也是很累的。

  初新睡不著覺,他翻來覆去想著自己逞英雄的經(jīng)過,品嘗了晴欽佩的眼神里包含的甜美,又不得不開始思索一時爽快付出的代價,自己不光要去查一樁毫無頭緒的假幣案,還要追蹤一個早已跑得沒影兒的黑衣人,連那個養(yǎng)馬人都沒有說幾句真誠的感謝,卻像是惹了大禍般,草草敷了一點傷藥就離開了。

  他知道,在這個莊園干活報酬很高,商人是個愿意花錢的人。

  凡是能掙錢的人,大多都是很會花錢的。

  家丁下人寧可彎腰,寧可屈膝,因為這樣的工作并不好找。忍一時的氣,那個養(yǎng)馬人就能讓孩子和老婆吃到新鮮的肉,讓自己喝點不那么渾濁的酒。

  尋常人的生活不易,初新明白這個道理。

  可他就是睡不著,他是個怕麻煩的人。

  他突然想到,要是自己能在晚上偷偷地溜出去,是不是就可以省去很多煩惱。逃避有時候是種良方,多數(shù)情況下,逃避唯一的副作用是愧疚。此時此刻,輕微的愧疚好過無窮無盡的麻煩。

  想到這里,初新就又兩步躍至門口,他這才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從外面鎖上了。

  門不知何時被反鎖的,沒有一點兒聲響,沒有被他察覺。

  初新卻全然沒去想這些,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選擇了,沒有選擇的時候,他的想法又變得簡單純粹。起碼他沒有再聽到另一個人的心跳聲。

  他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香,睡到日曬三竿,初新翻身下床,開始做起了俯臥撐。早起適量的運動不僅能幫助人認(rèn)識自身的狀態(tài),還能理清紛亂的思緒。

  從地上立起的瞬間,初新覺得體力恢復(fù)到了極佳的水準(zhǔn),事情也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棘手。

  他微笑著輕觸被鎖上的房門,門竟然緩緩開了,他竟然沒有絲毫驚訝。

  三叔的待客廳不僅擺滿奇珍異寶,也擠滿了客人,但三叔從不把他們視作客人。

  有求于己的人,怎么算是客?

  所以他的態(tài)度很倨傲??伤绞菙[一副臭臉,來找他的人便越殷勤,點頭哈腰的頻率便越高。初新并不覺得滑稽,他知道這些衣著光鮮的人,其實有著和養(yǎng)馬人一樣的擔(dān)憂。

  初新在一邊安靜地等著,等三叔面前的人走得干干凈凈。三叔見到他,又恢復(fù)了和藹可親的模樣。

  和藹可親的意思就是有求于你。

  初新沒有任何得意的顏色,只是微笑著,三叔也微笑著,像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幫到三叔您的嗎?”

  三叔又撫摸著下巴上的胡須,瞇起眼睛道:“幫我花錢?!?p>  初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只能靜靜聽三叔解釋:“你花的錢越多,市面上的錢就會流動得越快,假幣就會出現(xiàn)得越頻繁?!?p>  初新還是有些不明白。

  三叔舉了個例子:“如果你是一個賣布的,有人花很多錢買了你的布,你會怎么辦呢?”

  初新想都沒想就回答道:“我會去一家酒館喝酒?!?p>  三叔笑道:“你倒是個地道的酒鬼加色鬼。”

  初新不好意思地?fù)蠐项^。

  三叔接著說下去:“一家酒館那位美麗的女主人,賺了你的酒錢,又會怎么辦呢?”

  初新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她大概會去城南的巷子里找賣花女買花,那里賣的花又新鮮,樣子又好看?!?p>  三叔點點頭,繼續(xù)問:“那么這些愛美的賣花女賺了她的錢,又會去做什么呢?”

  初新認(rèn)識一位這樣的賣花女,她的生活很簡單:賣花,打扮,歡愛,直到年華逝去。他不無感傷地回答道:“她們會去買胭脂和好看的衣裳。”

  三叔滿意地笑了,因為他的邏輯逐漸完滿了,他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賣衣裳的人賺了她們的錢,又會做什么呢?”

  初新已明白三叔的意思。賣衣裳的人賺了錢,自然會去買布。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差不多數(shù)目的錢又回到了賣布人的手里,而這一次流通已牽扯到了起碼四個人。

  “可這樣做為什么就能有假幣的蛛絲馬跡呢?”初新心里還是存著疑惑。

  “既然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成色這樣差的錢幣,別人肯定也能發(fā)現(xiàn)。如果你又有假的錢,又有真的錢,你會先花哪一種?”

  “自然是假的?!?p>  “是了,這正是“奸錢日繁,正錢日亡”的道理。只要你花的錢夠多,花錢夠快,假幣也會雨后春筍般冒出來?!?p>  初新品了品本該用作褒義的“雨后春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三叔又叮囑道:“當(dāng)然你花錢也不能太快,太快容易惹人注意。”

  一旦你帶著目的做一件事,千萬不要引起別人的關(guān)注,這道理初新明白。

  三叔比了一個“七”的手勢道:“差不多七天花完,不快也不慢。”

  初新忽然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問三叔:“你為什么要花自己的錢去調(diào)查這樁案子?”

  這完全不像是個精明的商人。

  三叔只是嘆了口氣,慢慢把脊背貼在他身后的墻壁上,回答道:“等你擁有許多財富的時候,很多其他的東西在你心里的分量也會越來越足。”

  初新不懂,或者說,他并不理解這句話,因為他從未擁有過這么多錢。他心里有很多東西比錢重要得多,不過他倒也一直夢想著天上落金銀雨,他覺得有錢人的煩惱總是少于沒錢的人。

  現(xiàn)在天上真的落了這樣的雨,還只落給他一個人。

  “錢和馬車都在莊園的門口,你可以回城里了?!比逭f完這句話,就閉起了眼睛,一副冥想養(yǎng)神的姿態(tài)。

  初新轉(zhuǎn)身打算離去,但又在跨出門檻時問道:“上次要買我的劍時,您告訴我,如果凡事都雇人去做,恐怕您就不會如此有錢了?!?p>  商人睜開一只眼看著他。

  “這回為什么您沒有親自來找我?”

  商人睜開了另一只眼,緩緩說道:“你不是那種喜歡做直截了當(dāng)?shù)纳獾娜?,我也就不能用直截了?dāng)?shù)恼埛?。?p>  “您就對我這么放心嗎?我是說,就不怕我私吞了您的錢嗎?”

  商人笑了,大方地認(rèn)可初新并不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

  初新無奈地?fù)u搖頭道:“看來我永遠(yuǎn)不會像您這么有錢了。”

  商人的眼睛又雙雙閉起,只張了張嘴:“為什么?”

  “因為我看人沒有這么果斷,也沒有這么準(zhǔn)?!?p>  馬車的樣式是一樣的,但初新知道,自己來時坐的馬車絕不是這一輛,兩輛馬車上鑲嵌的寶石有些許的區(qū)別。

  馬車夫也和來時的不同,雖然都用斗笠遮著臉,但兩者的身形差了許多,之前的很健壯,這個馬車夫卻很瘦小。初新想,大概每一輛三叔的馬車都配了特定的車夫。

  錢裝在一個箱子里,一半金銀珠寶,一半是太和五銖,看著滿滿一箱子的阿堵物,初新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勁頭。尤其是他的腦袋,熱得發(fā)燙。

  他興奮,不僅因為眼前的錢,更是由于他正要離開這個吊詭的莊園。

  發(fā)燙的腦袋沒多久就被黑布纏了起來。

  因為裝了一個大箱子的緣故,馬車的車廂有些擁擠,初新雖然看不見,但還是不停變換著姿勢,既能保護(hù)箱子不被盜竊,又可以讓腰背不怎么僵直。

  他的心癢癢的,只有碰到箱子時,才稍平復(fù)。他索性趴在了箱子上面。

  初新一直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足夠好,可真的有一大堆錢擺在面前時,他才明白之前的想法還是幼稚了一點。

  以前的好,是吃的講究,喝得爽快,現(xiàn)在卻不同,他現(xiàn)下有的錢能讓他在這七天里享受豪奢的生活。

  他很快睡著了。

  趴著成了最舒適的姿勢,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

  馬車停了,初新也剛剛醒來,他興奮地跳下車,全然不顧自己蒙著的眼睛。黑布一圈一圈解開了,眼前的人讓初新嚇了一跳。

  這個瘦小的馬車夫竟赫然是晴。

  初新看著咯咯笑的晴,不知如何是好,晴卻拽著初新的手進(jìn)了酒館。

  一家酒館。

  敏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又像是佩服,又像是譴責(zé),初新只能裝作看不見。

  可他的臉已紅得像喝醉了酒。

  裝滿寶貝的沉重箱子被四個人合力抬進(jìn)了房間,他們都是敏的下手,只要是有錢的主,在一家酒館都不用出門,就會有人料理打點所有的事情。他們已經(jīng)從馬車上鑲嵌的寶石中看出了掙錢的機(jī)會,所以比任何人都賣力。初新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妥的,肯去尋找掙錢的機(jī)會,肯付出辛勤的努力,這樣的人不發(fā)財,難道要讓成天好吃懶做的人發(fā)財嗎?

  不過現(xiàn)在倒是他這個好吃懶做的人發(fā)了大財,他笑得有點得意,冷靜下來的他,又在思索這筆橫財究竟該怎么使用。

  沒錢的時候,掙錢很難,有錢的時候,花錢卻也不容易。初新已經(jīng)想了好幾十種辦法了,還是不能讓自己滿意地花光這一箱子的財物。

  他想著去賭,可他賭技一般,在這方面的運氣也并不算好,只怕一晚上就要輸個精光。

  他想把城南那些賣花女籃子里所有的花全都買走,好讓她們能夠開開心心地去買新衣服,快快樂樂地見各自的情人,可這樣的話或許一年都花不完一箱子錢。

  他想把敏店里所有的酒都買下來,可他一時之間也喝不完這么多酒,還是只能存在敏的店里,敏也就無法去買新的酒,錢就不能流通起來。

  初新發(fā)現(xiàn),有錢人的苦惱其實也挺多的,雖然都是些沒事找事的苦惱。

  更何況他也不能算個嚴(yán)格的有錢人,因為七天之后,這些錢都將在洛陽城的四面八方,不再屬于他了。

  他有些惆悵,又失眠了。

  他的劍術(shù)老師曾告訴他,要是睡不著,不如去做點想做的事情。

  初新想看星星。

  他躡手躡腳出了房門,來到了一家酒館的屋頂。

  屋頂已坐了一個人。

  晴。

  她本是個晴朗的姑娘,此刻卻像遠(yuǎn)山上的冰。

  初新想:她一定有心事。他不想打擾晴,準(zhǔn)備下樓,晴卻叫住了他,讓他坐在自己身旁。

  “你一定很想問我,為什么偷偷跑出來?!?p>  初新沉默著。沉默的意思,可能是認(rèn)同,也可能是反對。

  晴知道初新表達(dá)的是哪種意思,她繼續(xù)問道:“那你為什么不問我?”

  初新笑了笑,說:“你有沒有問過我是怎么學(xué)會的那首歌謠?”

  晴搖搖頭。

  初新道:“所以我也不會問你為什么要偷跑出來。”

  初新不會主動去問別人的事情,他怕多問會觸及不該觸及的東西,戳到不該戳到的痛處。

  晴明白這個道理,但她還是撅著嘴道:“倘若是我希望你問呢?”

  “那我問你,你為什么要偷偷跑出來?”

  初新剛剛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現(xiàn)在卻盯著晴,眼里閃動著光。

  晴本想生氣的,此刻卻一點兒怒意也沒有了,她感覺得到,初新問得很認(rèn)真。

  他的確是想了解的,只是礙于習(xí)慣和對她情緒的照顧,并沒有顯露出來。

  晴開心地笑了。

  她的笑容像是春日里解凍的溪水,在雪白的月光下流進(jìn)了初新的心田。

  “整天待在莊園里,無論是誰都會悶壞的?!?p>  為了阻止心動的念頭發(fā)端,初新想說些話分分神,就替晴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他覺得這個答案也是顯而易見的。

  幽長的走廊,鎖上的房間,神秘的黑衣人,喜怒無常的三叔,麻木的家丁。

  只有她,這個活潑美麗的黃鸝般的姑娘,是讓人歡喜的。

  可在那個莊園里,仿佛美好的事物才是一種錯誤。

  晴扭過頭來,眨了眨眼睛道:“那只是次要的原因。”

  “次要的原因?”

  “以前也有很多這樣的機(jī)會,但是我并沒有偷偷跑出來過。”

  “你沒有?”

  “一次也沒有。”

  初新不明白。

  他想不通,像她這樣的女人,居然能夠在莊園里心甘情愿地待這么久。

  她明明是一個心思活絡(luò)、細(xì)膩敏感的人,在學(xué)唱那首歌謠的時候,初新就認(rèn)為她不適合待在那里。

  “這次我肯跑出來,是因為你很像他?!?p>  “他?”

  晴的眼神忽然變得空洞呆滯,初新對這個“他”的好奇也加重了很多。

  “他”是誰?他和晴是什么關(guān)系,發(fā)生過什么故事?自己又有哪些地方像他?

  “在嫁給三叔前,我一直陪在他身邊?!?p>  這符合初新心里的一種猜想。

  “他一直對周圍人很好,對我更是溫柔,經(jīng)常陪我去散步,去看星星?!?p>  初新沒有再想下去,他只是靜靜地聽著。

  “可很多年過去了,他從沒說過要娶我?!?p>  對承諾的渴望,隨著年華的流逝,總是會越來越強(qiáng)烈。

  “有一回我問他把我當(dāng)成什么,他竟然什么都沒說。我氣極了,就嫁給了那時剛剛死了夫人的三叔?!?p>  晴的聲音有了阻塞,她說話已不再容易。

  “讓他不懂得珍惜,現(xiàn)在他肯定還在后悔。”

  晴笑了起來。

  “我贏了,他輸了?!?p>  可贏的代價實在太沉重。

  初新已不忍再聽下去,因為他看到兩行清淚從晴的笑臉上滑落。

  她顯然并不能像初新一樣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

  “你真的很像他,昨天晚上,你阻止三叔鞭打家丁時憐憫又憤怒的神色,簡直和他一模一樣?!?p>  初新有些心酸,他本以為晴說的是一個欺騙感情的混蛋,可從晴的話語中,他分明覺得這個人不僅不惹人討厭,還有些可愛。

  這樣一個人為什么不能給晴一個承諾?

  他們?yōu)槭裁床荒茉谝黄穑?p>  初新覺得這里面肯定有復(fù)雜的原因,可連他都想得到這一點,為什么晴不能沉下心來,嘗試去理解?

  他應(yīng)該想到,愛是盲目沖動的,所以愛能夠催生恨。

  “他和你一樣,也用劍,或許劍術(shù)比你還高呢!”

  晴的語氣又變得興奮,眼里也重新恢復(fù)了光亮,她真心為她愛著的人感到驕傲。

  即使那個人已永遠(yuǎn)不屬于她。

  初新本想說比自己劍術(shù)高的人還是有很多的,可覺得這樣有貶損她心上人的意思。他想順勢讓晴更好受一些,于是他拔出了背上的菜刀,平放在膝蓋上,道:“劍術(shù)比不過他,我還有一套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法?!?p>  晴五指捏成拳頭,輕輕捶在初新的手臂上,嗔道:“論滑稽,他倒是真比不過你?!?p>  看見晴被逗樂的樣子,初新松了口氣,也開心了不少。

  他總希望他喜歡的人和喜歡他的人多笑笑。

  大多數(shù)情況下,笑總比哭要好一些。

  但是無論是誰,都難免要哭一哭的,因為有些痛苦和無奈,只能用發(fā)泄來排遣,無法依靠笑來嘲解。

  初新突然想起了那位總是保持微笑的王爺。

  他難道就沒有什么非哭不可的時刻嗎?

  或者他一直在哭,只能一直用微笑來偽裝。

  “好不公平?!?p>  晴突然笑著抱怨了一句。

  “哪里不公平?”

  “你都知道這么多關(guān)于我的事情了,我卻只知道你的名字?!?p>  初新不覺笑了,笑晴這近乎可愛的無理取鬧。他發(fā)現(xiàn)晴比他想象的聰明得多。

  你想了解一個人,最好讓他先了解你。

  他明白晴想探知他的過去,但他不愿意說。

  那會給他帶來痛苦,以后可能也會給晴帶去不幸。

  所以初新只能打起了哈哈:“誰說你只知道我的名字,你還知道我以前用劍,現(xiàn)在使菜刀?!?p>  晴的眼睛黯淡了,初新看到了這種變化,他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靜靜地坐著,時不時掃一眼自己的腳尖。

  這是他逃避的訊號。

  對于一個軟弱的人而言,逃避是一種常用的方法。

  或許他大大方方地說出來,誰也不至于不開心,可他就是辦不到。

  他太容易愛上別人,又太難忘記。所以他寧可沒有人過問他的傷痕,沒有人愿意對他敞開心扉,這樣他就不會輕易把心給誰,也不至于承受再將心要回來時無盡的痛苦。

  何況晴是一個有夫之婦。

  他已經(jīng)不安地感覺到,自己下陷的速度要比預(yù)計的快得多。

  他只希望晴困了,早些去睡覺。

  晴半點困的意思都沒有,她正興致勃勃地望著天上的月亮,好像剛剛初新的敷衍什么影響也沒有造成。

  可初新明白,她心里不可能一點兒疙瘩也沒有。

  但他還要做另一件對不起她的事情。

  他打算下樓睡覺。

  初新的打算永遠(yuǎn)執(zhí)行得很慢,在他挪動雙腳時,晴瞥了他一眼,初新就放緩了動作。他有時也看不起自己,行事總是不夠果斷,甚至有些拖泥帶水。

  他在做很多事,說很多話之前,總要想很久。

  這本來是個不錯的習(xí)慣。

  他能逮到千面人,避開一次又一次危機(jī),靠的正是他大量的思考和頻繁的猶豫,但有許多其他的情境中,他卻希望自己能笨一些,起碼,想得少一點。

  幸好,敏的出現(xiàn)救了此刻的他。

  敏也失眠了。

  敏是個作息極度規(guī)律的人,可要經(jīng)營一家酒館本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她偶爾也會睡不著覺。

  睡眠永遠(yuǎn)屬于那些想得少的人。

  初新想將敏引導(dǎo)到他和晴中間的位置,敏卻悄悄把初新的手推開了。她坐到了另一邊,把初新夾在了自己和晴的中間。

  初新詫異地看著敏,晴卻只是掃了一眼。

  有人說,男人永遠(yuǎn)無法了解女人,而女人卻天生就了解自己的同類。

  也有人說,男人要了解一個女人,可能要花上十年甚至數(shù)十年,而女人要了解一個女人,可能只要一瞥。

  晴或許已經(jīng)完全了解了敏,敏或許也已經(jīng)完全了解了晴。

  可初新依然不懂任何一個人。

  “你們在聊什么呢?”

  敏枕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左臂,側(cè)過臉來問初新和晴。沒等初新回答,晴已經(jīng)搶先道:“我們在聊初新以前的事?!?p>  “以前的事?”

  敏看著初新,不由地陷入了回想。

  初新和敏師從同一位劍術(shù)老師,以往初新做的許多事,尤其是糗事,敏都一清二楚。

  在她回憶里的是哪件事呢?

  是初新放風(fēng)箏時摔了一個狗啃泥嗎?還是他和伙伴比劍時差點將老師的頭發(fā)削下一截來呢?晴不知道,初新也不知道。

  初新只知道,那時敏還是經(jīng)常笑的。

  晴忽然興沖沖地問敏:“你是他的朋友,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初新皺眉,他覺得他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下樓睡覺。

  敏裝作沒有注意到他的不安,掰著手指數(shù)了起來。

  “他這個人,又固執(zhí),又氣人,你讓他往東,他偏要往西,你在想些什么,他總有辦法知道,卻永遠(yuǎn)不會告訴你他在想什么……”

  晴認(rèn)真地聽著,偶爾還會瞟初新一眼,閃著眼睛咧嘴笑。

  “總之呢,只要你有氣他的機(jī)會,就該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敏的手指頭掰完了,初新只能苦笑。

  當(dāng)一個女孩子數(shù)落你的不是時,你最好安靜地聽著,聽完還不能反駁,否則你可能會迎來第二輪數(shù)落。

  可初新的心里還是生出一股溫暖之意。

  很多個失眠的長夜,他是一個人對抗的。他記起有一回自己躺在墳場邊緣,因為周圍奇怪的響動和零星的鬼火,怕得睡不著的經(jīng)歷。孤獨在這種時候成了一種好處,它會讓你淡忘掉一些無謂的恐懼,它會讓你覺得,起碼孤魂野鬼還沒有遺棄你,還愿意陪著你。

  現(xiàn)在陪著他的,并不是什么女鬼,而是兩位鮮活可愛的姑娘,她們的調(diào)侃取笑,讓初新真切地體會到自己還活著,自己的生命還在燃燒著。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p>  晴唱起了這首南國的歌謠,敏也低低地應(yīng)和著。敏想起了那張動人的笑臉,溫婉的水鄉(xiāng)姑娘才有的姣好容顏。

  阿青。

  她把這支西洲曲教給阿青,阿青又把它教給了初新,不過教的時候沒有告訴他題目。

  阿青的做法和她對初新的喜歡一樣,總是留有一部分藏在心里。

  敏看向初新,初新又在原地靜靜地發(fā)愣。

  敏蹙著眉,擔(dān)心初新還在為阿青的死自責(zé)。

  那把青銅劍,本是阿青送給初新的禮物,現(xiàn)在也一并丟失了,初新除了回憶,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由記起阿青。

  可她也想得到,只要記憶不滅,思念就永遠(yuǎn)能侵占一個人心房的所有角落。

  初新在想什么呢?

  他想的是江南的風(fēng),池塘里的浮萍,溪邊的垂柳,避寒的雁群。他想的是山間潺潺的流水,藍(lán)天邊緣柔軟的云朵,聽雨落下的廊檐。

  他想的是阿青。

  世界上如果沒有情感,人類就能免于很多痛苦。

  可世界若是沒有情感,人類可能早已滅絕。

  正因為真情的美麗,人類才永遠(yuǎn)心懷希望。擁有希望,就擁有改變現(xiàn)實的力量。

  初新忽然站起身,張開了雙臂。他望著月光下的洛陽城,胸中有很多話想要傾吐,但他終究沒有說,只是微微笑了笑。

  他知道,夜色沉沉,但光明已在望。

  可他也沒法預(yù)料,光明再臨人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他甚至也想不到,這是他們?nèi)说谝淮巫谝粔K兒聊天,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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