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淪為馬駒(二)
泥水越來越濃稠,勢如洪水沖向河里。
目光越過墻頂,遠遠望見提著水桶的人們,紛紛耷拉著腦袋,弓著背若無其事地來來回回。頭發(fā)蓋住了他們的臉,雨水沖刷著他們的身體,和還未長大成人的小樹一樣顫抖。
田老頭的右手箍著他的下巴,老繭子可以磨菜刀。
“不是盡力,是全力以赴?!彪S即松開,田老頭一聲長嘆?!斑@是一個很好會,錯過了,不知道又要等多久?臭小子你年輕,熬得住,就不知道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能撐多久哦?!?p> 昔日的經(jīng)驗老者就剩下一個奄奄一息的皮囊,等待著時間來收回。
又拿白爺爺威脅他。破左耳鼓起了腮幫子,每一根手指頭都在發(fā)癢??伤坏貌怀姓J從小扒皮下手,比從牛扒皮那占便宜要輕松多了。這點道理,野人生活早已教會他。
轉(zhuǎn)瞬,田老頭消失在樹叢里,只剩下他獨自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步入雨中,仰面清洗,冰涼的雨水扎入皮膚如針刺生疼,他需要好好冷靜一下。
一身淋漓,往前又走了大約百步遠,推開一扇狹窄的木門。嘎吱一聲響,木門上即刻雕刻出他的手跡。每根指頭都清晰,仿佛是野人之怒被木門吸食般。望著手掌,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自己的手。從未好好地看過自己的手,誰沒事會看自己的手呢?指甲比起先前,短了大半截,且越發(fā)生鈍,就像一把鋒利的菜刀沒了光亮。
胸膛下倏然涌起的空蕩蕩的感覺令他莫名恐懼,隨即抬起眼皮,轉(zhuǎn)移注意,忽略突如其來的不安和空虛。雙目所見是一間昏黃的小屋,可容下七八人,兩旁置放著木頭架子。
前方繚繞著灰蒙蒙的水氣,雨水從屋頂縫隙撲了進來,落在地上,一顆顆宛若珠子,滴滴答答不絕耳。
繼續(xù)往前走了十幾步遠,便是管家說的澡堂,只要是長了眼睛都能一眼辨識。
全身寒毛豎起,他邊扒衣服邊猶豫,最后還是撲通一聲跳了進去。
霎那,冰水仿佛尖銳的長針直刺上腦頂,全身肌肉蜷縮、哆嗦不止,上下牙齒對打,近乎整個牙槽都要碎裂。隨即,他從水里鉆了出來,露出腦袋,吐出一口水,抹了抹臉,冰冷在脖子下面聚集。
不一會兒,水漸漸變得暖和起來。他拿起池子邊上的刷子,就如對付獸皮那樣,左唰唰右唰唰,前前后后不遺落一處。
轉(zhuǎn)眼,水就變了臉,一池子渾濁。他不可置信地掬起一手,注視了許久,然后爆發(fā)一陣笑聲。以前,他可從來沒這么臟過。難怪那個陰陽怪氣的管家,對著他們就像對著一堆臭屎般嫌棄。
野人沒有洗澡的概念。他不清楚,為什么一群人在一起生活就要有“洗澡”這件事情的存在?對他而言,滿身泥土跳入河里溪水里撈個魚就算了事。山上多熱泉,能御寒,沒人會覺得泡在其中是一件需要刻意而為的事情。
可到了皮革店,洗污泥這事就變得極其復(fù)雜。每逢大小扒皮要洗澡,挑水工就得比平日多挑好幾大缸子。負責(zé)送水的伙計總是端著木盆子來來回回奔跑著,怕熱水倒?jié)苍谧詡€身上,更怕腳慢熱水變冷。在一陣陣尖銳咆哮中,免不了一頓拳打腳踢。
“洗干凈了沒?小公子還等著呢?!蓖饷?zhèn)鱽砉芗业拇叽俾??!敖心阆丛?,不是叫你剝皮。”尖細的聲音有些煩躁?p> 從剛溫暖的池子里爬了起來,雨水打落在身上,他不由一陣哆嗦。顫抖中走向小屋,果然在架子上找到了準備好的新衣服,手忙腳亂套上神,推門而出。
“哎呦呦,真是人要衣裝哪。瞧瞧,臟東西轉(zhuǎn)眼就有了人的模樣,這往前一站,保管那些臟東西完全認不出來。做人就該干干凈凈?!眹D(zhuǎn)了一圈,管家滿意極了?!斑€傻愣愣地發(fā)什么呆呢!別讓小公子等急了,否則有人會扒了你的皮做燈籠。哎呦呦,我最看不得血肉模糊?!?p> 說著,管家便遮住雙眼,提著衣裳,墊著腳尖卻飛快地溜走。轉(zhuǎn)眼,他就已聽不見令頭皮發(fā)麻的聲音。好好一個男人,非得學(xué)女人說話,真是吃飽撐得。
甩去腦中管家的影子,他跑了起來,按著管家所指示的方向,懵然停在了一棟極其華麗的木屋前。
好漂亮的房子??!
這一定是野林最漂亮的木屋吧!碗崖上獵人的木屋,簡直就是木頭隨手一丟,就地堆砌而成。瞧瞧這光澤,真是和寶劍一般討人喜歡。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門上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光滑的木門在粗糙的指頭下變得溫?zé)崞饋怼?p> 直到木門主動打開,他跌落在木地板上,和木門一樣,滑溜溜的觸感。
就連地板的紋路都養(yǎng)眼。出乎意料之外,皮革店內(nèi)竟然還真藏有寶貝。要是能把這木屋搬回伶俜山,他就是神仙。
等他抬頭,便看見一臉冷漠的老者開門,皺紋滿布的臉盤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緒。
木屋里暖洋洋的,像一個火爐子,卻不烤人。他從來沒有想過,木頭可以蓋房子。忒好看,好看極了。野人真是蠢啊,放著滿山的樹木,卻偏偏不懂造木屋。不知是誰造出來的?他一定要將此人綁回山上,為野人王打造一座更寬敞更明亮更溫暖的木屋。
而小扒皮那頭肥豬,此時手抓著套在男孩脖子上的繩索,一手揚鞭,仿若暗夜鋼軍騎馬那般破風(fēng)疾馳。
一雙眼睛從小扒皮的肚皮下鉆了出來,那熟悉而陌生的眼神,不見了盛氣凌人,盈滿了淚水。
瞬間,破左耳明白了自己的新活。
腳尖轉(zhuǎn)外,耳旁卻想起:一個字忍,兩個字再忍,三個字必須忍。
他朝膝蓋對面那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投去同情,真是愛莫能助,他都自身難保,還有個爹爹的性命和他栓在一起。只見男孩脖頸處的勒痕,宛若戴著一圈粗紅繩。旋即,他的脖子也泛起一圈圈的緊張,越來越緊,接著呼吸有些困難。
“一旁站著?!毙“瞧]鞭示意。
當鞭子揚起時,他看見手柄末端,竟然雕有一個滿面金光的豬頭。
“駕......駕......”小鞭子打落在木地板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木屑飛濺,新痕舊傷縱橫交錯,猶如迷宮般鑲嵌在地上,讓人眼花目眩。
地板,我的地板。破左耳只能在心里默哀。
后退幾步,背依著墻壁,他兀自站一旁,然后親眼目睹了一場人騎人的游戲,不斷揉捻著指腹,整個腦袋徒留空白一片。
“樹子,快轉(zhuǎn)彎?!毙“瞧ず瘸?。
原來小男孩名喚樹子。
霎那間,下巴以下皆冰涼,他脖子里的骨頭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響,仿佛扮演馬駒的是自己。等破左耳全身冷颼颼時,小扒皮才下馬。隨后,小扒皮將皮圈子綁在木柱子上,挪著身體來到桌子邊,開始喝酒吃肉,稍作小憩。
樹子的眼神從野人身邊飛掠,就像剛剛回到馬廄小馬一身疲倦,淚痕浸泡的眼眶里并沒有多大痛苦。
養(yǎng)精蓄銳后,小扒皮搖晃著大肚子,走上前解開了皮圈子。
樹子自覺地調(diào)轉(zhuǎn)并跑上前,近乎趴在地上。小扒皮一步上前,右腳跨過樹子的背而立,樹子才用雙手撐起身體。
小扒皮再度揮動手中的小鞭子,飛快地打落地上,男孩發(fā)出了馬一般的嘶鳴聲,足以以假亂真。
寬敞的屋子里,他們一直在桌邊緩緩挪動,氣勢絲毫不減,圓滾滾的臉上卻是飛馳千里的快意。
小扒皮大聲叫著:“快跑,快點,再快點!我要飛起來?!?p> 腳下已經(jīng)蕩漾著一大片濕濡,雨水止不住滾落,地板變了臉色。等小扒皮心滿意足收韁下馬,樹子幾乎奄奄一息。
而此時,破左耳的衣服剛瀝干水漬,淹出一大灘。
游戲暫時結(jié)束?!澳憬惺裁疵郑俊碧稍谌绱矊挻蟮哪疽紊?,小扒皮咀嚼著滿嘴的肉問他。
聲音在牙縫里轉(zhuǎn)個圈,猛然吸食滾回喉下。真是好險啊,他把啞巴這件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嗚嗚呀呀啊啊?!逼谱蠖置δ_亂比劃了好一會兒。
“你是啞巴?”小扒皮說,“我精疲力盡,記不起任何事情。”
暗紅的臉、蒼白的嘴唇,虛汗猛盜,“破...左...耳?!睒渥訉⑺拿只卮鸬闷扑?。抓著椅背,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脖子上勒出幾圈,新舊相疊、深淺布滿,不見肉色。
“破左耳?!毙“瞧ぶ貜?fù)道。“今天累了,明天再騎你。這桌子上剩下的野兔子肉和酒賞你和樹子。我要去睡覺了,不準大聲吃,免得吵我好夢。”他又灌入一壺溫酒,而后在大椅子上鼾聲連連,像是巨響響徹,直沖云霄。
不一會兒,磨牙聲就響起。
這下,樹子才癱在地板上,一動不動就如一具死尸般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