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一語驚心 （一）
木屋里安靜而溫暖，就像一個耐心的火爐，燃著恰好的火苗。
破左耳躡手躡腳走了過去，差點忘了自己是個啞巴，開口叫喚他的名字，接著輕輕搖動樹子的身子。
輕哼了一聲，樹子翻了個身，眼皮扯開了一道細細縫隙，吃力問，“我是死了還是活著？”接著縫隙變成了兩個圓圈，裝在發(fā)腫的眼眶里，盈滿了復(fù)雜眼波，微微濕潤。
破左耳眼睜睜盯著眼波蕩漾、洶涌，接著轉(zhuǎn)瞬即逝，消失在眼角和眼尾的淡黃色眼屎中。忍住喉嚨里滾動的話語，他伸手扶起了樹子，靠在桌腳上。他伸出手指頭向上，點著桌子上的食物。香味從肉塊里鉆出來，沖進他的鼻孔里，潰散于空氣里，再度被溫暖蒸煮。比起，他在伶俜山燉煮兔子肉時，添加了更多的香料。把味道留在口腔里，用舌頭細細品嘗，有酒有辣椒有蒜頭有姜，還有幾味是他全然陌生的。
“那肉和酒是賞給我們的食物吧？”樹子問。
他點點頭，在樹子稚氣的臉上并沒有找到一絲欣喜若狂，反倒錯有幾分經(jīng)驗老者的淡定。饞蟲早已在他胃袋子里嗷嗷叫，紛紛伸手扒拉著胃壁。自從下山之后，他和田老頭近乎忘記了肉是什么味道，只記得那是一種令人滿足的美味。
他的牙齒還在回憶曾經(jīng)咀嚼的酸楚，還有肉絲塞入牙縫里的腫脹感。
樹子卻已一手支撐在地，一手抓著桌腳爬了起來。爾后，扭扭歪歪走到對面置放食物的桌子，往椅子里墜落，他指著肉和酒說：“今天是兔子肉，還好不是什么蛇肉蟲子。”
他在心底暗忖：蛇湯很鮮美。不過，他已經(jīng)很久沒嘗鮮了。
樹子說完便從鍋里抓起一塊肉，塞入嘴里撕咬，接著狼吞虎咽起來?！澳悴火I？”說罷，便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
稍有猶豫，而后點了幾下頭，破左耳坐在另一張木椅上。或許是為了小扒皮量身定制，已經(jīng)打磨的椅子至少可以裝入三個野人王。他雙手抓起盤子里的兔腿子，塞了一嘴，來不及咀嚼，更不知滋味，已滾下喉道。
“呵呵，瞧你猴急的樣，就是個沒見過肉的鄉(xiāng)巴佬。”樹子問。“好久沒有吃過肉了吧？”
他猛點頭，舌頭舔過嘴角流淌而去的肉汁，天啊，這是何等美味啊。
“第一次離開家？”
先前囂張跋扈的那個男孩可能被鞭打成灰，隨風飄遠。眼前之人，不過就是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還是點頭，指頭陷入肉塊中，肉汁灌入指甲縫，溫暖著指腹。
“沒人和你搶，瞧你這吃相，就是個餓死鬼投胎。放心吧，這里肉管夠，就怕你牙不好。”
樹子的眼神柔軟了很多，就像他手中燉爛的肉，隨即，他伸手指著樹子的脖子。
“不是沒死嗎？”樹子推開他的手，又抓起了酒壺直灌?！罢麄€皮革店里除了他們父子倆，也就我們倆可以這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p> 比起田老頭小心喝酒的模樣，樹子簡直就是瀟灑。他也抿了一口酒。
樹子見狀立即瞪眼，“你不會從來沒喝過酒？放心吧，這可是能暖身子的好東西，不是毒藥?！苯又?，抓起酒壺，抬起他的下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盃攤兒染凭偷眠@樣，才夠威風。用小嘴抿酒的那都是女人，還有陰陽人。當然，還有沒有見過世面的窮人，一壺酒恨不得怎么喝永遠不見底，總是小心翼翼地抿著喝?！?p> 田老頭有時也是如此。
樹子看著他，仿佛在臉上尋找什么?！澳莻€老頭該不會真是你親爹吧？”
他楞了一下，立刻點點頭。
“那你娘應(yīng)該很好看，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睒渥釉u價，繼而感慨，“這年頭，別說鮮花插在牛糞上，如果能吃飽穿暖就是插在腐肉上，又算個屁。你們部落也過不下去了？”
滿腦子都是肉味，看著樹子張合的嘴，他只能點頭。
“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再過從前的苦日子，因為你已經(jīng)不是窮人了?！睒渥诱酒饋恚斐龈觳?，環(huán)指四周，“瞧瞧，這里頭應(yīng)有盡有，你已經(jīng)爬到了奴頭他們的頭上。以后啊，你有仇報仇，哪個奴頭曾經(jīng)欺負過你，你就是十倍百倍千陪的還回去?！?p> 他一臉困惑，嘴里剛?cè)氲娜?，還來不及咀嚼。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這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你不會沒聽過吧？”樹子的臉驟然變色，“你爹那草包和你一樣剛出門，估計也不懂這些大道理。這里的生活比部落里復(fù)雜很多，不是誰都能混出頭的。”
灌了一口酒，將肉末送如喉道，他來不及咀嚼樹子的道理，只是含糊地恩恩恩個不停。
樹子站在椅子前，一腿跨在一起上，拍胸膛向他保證。“放心，以后有樹爺罩著你，誰也不敢欺負你?！彪S即，豎起大拇指戳著他自己的臉?！澳闶俏业娜耍膫€不長眼的東西，要是再敢見到你不彎腰問好，你回來告訴樹爺我，保管那個東西再也不看不見?！?p> 他聽得一愣一愣的，原來人族，不僅僅是經(jīng)驗老者能說會道。
“來，喝?！睒渥幼テ鹁茐?，痛飲起來，一點都不心疼地板上的一灘酒?！敖袢沼芯平袢兆?，管他娘的明天，肉飽腹酒暖身，誰下地獄不是鬼?！?p> 樹子的紅臉上布滿霧氣，說不出的灰色。
倏然，他想起了田老頭說的話：“果然，男人最快活之事有肉有酒有女人。”
他指著肉，一把抓起酒壺傾倒，以手指蘸酒，在桌子上畫出一個長頭發(fā)穿裙子的女人。
一陣大笑，樹子望一眼小扒皮的房間，立即壓低音量?！芭?？”隨即，對著破左耳擠眉弄眼，“你倒是不傻，是男人都渴望有肉有酒有女人?？墒窍胍耍愕媚芑畹矫L齊，才有盼頭?！?p> 他又指著仿佛沒了氣息的小扒皮，然后再指著樹子，努嘴不發(fā)一點聲音。
溫熱的氣息里，一陣寂靜，然后他忍不住打了個飽嗝。
泛紅的臉蛋上現(xiàn)出了一雙經(jīng)驗老者才有的眼睛，煙波如絲，飄遠眼眶，纏在野人身上?！坝幸惶欤以诿┓拷馐?，恰好聽見你和田老頭在聊天?！睒渥诱f。
腦子轟隆隆一聲巨響，仿佛整個木屋坍塌下來，全部倒在他身上。
樹子的嘴塞滿了肉，含糊道?！澳愀静皇菃“停@里沒有別人。沒必要，多辛苦啊。”
他的右手抓著酒壺僵硬在半空中，半響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腦袋里依舊是轟隆隆的巨響。
樹子看了看道，“都是身不由己?！苯又?，把酒壺奪了過去，“你求生，我也求生。我們都是苦命人，能在這里碰見，便是緣分?！?p> 他完全沒弄懂樹子究竟想如何？
“樹爺我不是那種欺善怕惡的東西，以后我會罩著你。有什么事情不懂的，你看我眼神行事就好?！睒渥觼G給他一塊肉，“這塊最嫩，不費牙。從今往后，我們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在這木屋里，除了主人，還沒有誰敢對我不敬?！?p> 破左耳的腦子空蕩蕩的，全都的是回音混淆在一起，全然不知是什么。
“怎么，你不信??？”樹子問，“壞人還會給你肉吃給你酒喝啊。皮革店里，誰有這個好心？我和你年紀相當，自然是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難道，你還要和馬三那些奴頭為伍不成？”
反正面具已被拆穿，抓起肉塊往嘴里送。肉汁一入口，破左耳立即豁出去，敞開肚子大口喝酒吃肉，仿佛囚禁在身體里的他，終于逃獄成功。
“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他咧嘴笑，像個傻子一樣快樂。
往嘴里送了一塊拇指大的姜塊，“你爹很聰明，啞巴確實能活得更久些。”樹子說，“我比你先來，以后我就是老大。我罩著你，好吃好喝好穿一定有你一份。但是，木屋里的規(guī)矩，你也得嚴守，否則到時候，我也保不住你。你我的榮華富貴都在胯下，這是拿命掙回來的福氣?！?p>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擔心脫口而出?！八刻於纪鎲幔俊?p> 這絕對不是很好玩的游戲，一命呼呼就在眨眼之間，活一天算一天。望著樹子的紅臉，他恍然大悟。挑夫送他離開時的眼神為何充滿同情，沒有一點羨慕或嫉妒，原來如此?；蛟S，他們已料定啞巴有去無回，那便眼神更像是在替他哀悼。倘若挑夫都清楚的事實，為何樹子卻不清楚呢？這個問題太為難破左耳的腦袋，索性不再胡思亂想。
“不一定啊。幾個月前，死了個老馬。”樹子雙腿盤在木椅里，正從兔腿上撕下一大塊肉，聊起了他的主人?！澳抢像R是他從小騎到大的不知何時起，每天都盯著小公子，一日日變成另一個牛老板，盡強迫小公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有一次，小公子飲酒過度，發(fā)了酒瘋，沒法控制力道，活活把老馬勒死了。打那以后，小公子傷心了許久，也不愿意喝那么多酒了。以前就這桌上這點酒，還不夠他漱口?！?p> 說罷，樹子仰頭，舉起酒壺倒下，酒水沖進了裝滿肉末堆了。
脖子上的束縛感始終纏繞，令他如坐針氈?！斑€不如在棚屋里洗生獸皮河邊挑水呢?！彼f。
“瞧你蠢樣，多少棚屋里的東西盼望著能來做馬呢?！睒渥有Φ?，“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才不干，人得求活。”這是田老頭告訴他的話里，最受他認同的一句。滿山的活物皆在求活，哪怕是只小螞蟻都尚且求生。用死來換取短暫吃喝的活法，野人不敢茍同。
樹子臉色徒然一變，暗如夜色?！按镭?。在皮革店里，哪里不是做牛做馬？可是只有這里，才有肉吃有酒喝有衣服穿。小公子除了這個嗜好，就沒有其他了。想想看，有漂亮溫軟的大床睡，每天溫飽無憂，還不用忍受被馬三的鞭子抽打，多么好的生活?！?p> 樹子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痛苦，隨即淹沒在醉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