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公平交易（一 ）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睡在外屋的床上，腦袋里沉甸甸的一切，似乎只是個夢。
難道他已經(jīng)開始有做夢的資格了？夢神終于記得他的存在了？
眼睛有些干澀，雙手敷面使勁搓揉幾下。他掀開被褥，再次確定屁股下是床而不是地板，眼皮抬起遠(yuǎn)眺，窗外景色依舊。
屋內(nèi)的狼藉已經(jīng)收拾完畢，爐火新添木柴......家奴從來不懂得偷懶。
跨過低矮的門檻，圓乎乎的腦袋就呈現(xiàn)在右側(cè)，一夜未眠，小扒皮倒是精神抖擻，臉色也紅潤。
“一起吃吧?！毙“瞧ゎ^也不抬，埋入大碗中，揚(yáng)手招呼他共進(jìn)午餐，語氣親切?！皹渥佑惺拢裉炀臀覀儗Ω兑蛔雷用牢都央?，別站著?！边@可不是小扒皮該說的話，至少不是對他該說的話?！?p> 突如其來的改變令他有些無所適從、渾身別扭，立即心生警惕，眼前的小扒皮還是小扒皮嗎？“樹子他......”破左耳坐在對面，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兩手在膝蓋上抓撓，欲語又止。來木屋一年多，他還沒有學(xué)會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在這方面樹子的確比他有天賦。
熱氣騰騰的大肉塊在高腳鐵鍋里咕咕直叫，令人垂涎，他連咽了幾下口水，卻始終沒有動手抓食。
睡飽后，他記起了忍字訣，知道自己腳下踩的是皮革店而不是伶俜山。野人王也還是有局促之時，這種尷尬顯然與那次深夜的交談有關(guān)。他皺起眉頭，陷入回憶，可眼珠子卻緊盯著大肉塊。不一會，他便放棄了，回憶這種事情，同樣不是他擅長的。
“他比你聰明，知道照顧自己，餓了自然會找食物?！毙“瞧ふ罂诰捉乐鈮K，含糊不清?！胺判陌?，樹子不會虧待他自己?！?p> “我......”他心里清楚樹子為什么獨自行動。
“想吃什么，盡管和他們說就是，別委屈了肚皮?！毙“瞧づe杯一飲而盡，完全不顧形象的吃相，像極了田老頭和自己。
“我......”他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
碩大的肉塊熱氣翻滾，他的嗅覺徹底蘇醒。胃袋已準(zhǔn)備待肉，警惕感如屏障般攔阻在前，遲遲不動嘴。若然平常，他和樹子早在小公子用餐之前就已摩拳擦掌，用眼神展開你搶我奪幾番廝殺。
然而夜夜苦思，輾轉(zhuǎn)反側(cè)，敲破腦袋也沒有理清一切。田老頭病倒更是雪上加霜，他似乎失去了方向，沒有田老頭牽引前進(jìn)，只能如陀螺原地打轉(zhuǎn)。樹子沒有錯，管家沒有錯，似乎每個人都沒有錯。他們只是按自己所想的那樣行動，而自己才是那個討人厭的怪物。
“說吧?！毙“瞧ね鲁隽藙倧呐Ｍ壬纤阂碌囊淮髩K肉，用白布抹了嘴，身體端坐等待著他?！巴掏掏峦拢茨忝碱^都打結(jié)了。這樣子，不等你說痛快，我是很難舒坦地享受這一桌子的食物?！?p> “我......”他嘴里咬著話，就是說不出口。真想打自己一拳，猶猶豫豫真是力氣活。要是其他人，哪里需要如此，直截了當(dāng)就行。
小眼如刀脊，不放過他臉上的表情?！捌じ锏甑降装l(fā)生什么事情，竟然能讓野人破左耳犯愁。你一反往日的狼吞虎咽，對著香味四溢的肉食居然毫無興趣，不得不教人好奇。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只被關(guān)進(jìn)籠子的小老虎。經(jīng)過這么大半年的調(diào)教，我以為你已經(jīng)被徹底馴服了？如今，怎么連人話都不會說了?！毙“瞧さ难劬ν蝗槐牬?，如鋒利的雙刃劈開了濃霧，晃著刺眼光芒，讓他無處可逃。
“有人要殺你。”他終于說出了憋在心里藏身已久的驚天秘密，頓感痛快如廁之后的輕盈。
小扒皮指著鍋里的肉，說：“一只牛腿，不管生熟，多少人愿意為它鋌而走險，甚至不惜一切殺死我?！?p> 小扒皮的反應(yīng)出乎他意料之外?！澳悴幌胫朗钦l嗎？”
“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無論是皮革店還是和武，每天都有人想在夢里殺死我。”小扒皮笑得像個孩子，問他，“你就沒有想過要殺我？”
“現(xiàn)在沒有?！彼J(rèn)真地琢磨了一會兒才回答。
“恩，那是時機(jī)未到?！毙“瞧ご林信Ｍ热鈮K，“一只牛腿可以讓人多活幾日。當(dāng)人餓到極限，還有什么好忌憚？這木屋里，所裝的不僅是一只牛腿。人得活下去，想方設(shè)法活著。野人吃素？還不是要殺雞殺鼠，殺一切可吃的東西。”
“野人不殺人。”他對著肉塊直吞口水。
肉塊被戳了一個小洞又一個，看起來入口即化，密密麻麻的小洞立即被咕咕沸騰的肉汁淹沒?！澳銘?yīng)該餓過肚子挨過陰寒噬骨，那可不是什么好滋味。聽過饑不擇食嗎？”小扒皮始終沒有夾起一塊肉放進(jìn)嘴里。
看著咕嘟嘟直叫喚的一鍋肉，“那也不能吃人?！彼D覺一陣反胃。
“那是野人還沒有餓到極致。”小扒皮終于夾起一塊肥肉相間的肉塊，足有半個拳頭大小，放在鼻子下吸了一口，又重新丟進(jìn)鍋里。“真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真餓狠了，人和老虎沒區(qū)別。你想吃嗎？”
口水早已在嘴里泛濫成災(zāi)?！跋?。”他回答，眼睛直勾勾盯著戳肉的鐵簽在鍋里進(jìn)進(jìn)出出。
小扒皮對他的回答輕輕一笑，卻說著和肉毫無關(guān)系的話?！叭硕嫉脼樽约旱挠冻雠Γ⒌敉{他的人，人之常情。”
這話聽起來，沒什么錯誤?！岸鳌！彼X得有道理。
“野人為了飽餐一頓，也得和猛獸面對面搏殺爭食。除非野人想活活餓死，否則他就得全力以赴拼盡最后力氣，將猛獸殺死。生存，其實沒有什么不同之處，對誰都一樣。”
好像是這樣?！岸?。”他點點頭，眼珠子卻死死地落在帶皮肉塊上。
小扒皮手中的簽子正橫在鍋邊，那肉塊上的肉汁一滴滴地往鍋里落下，仿佛滴進(jìn)野人胃里。
“你覺得剛才我所的那些話，是對還是錯呢？”小扒皮繼續(xù)戳肉。
注意力完全被肉吸引殆盡，滿腦子都是咀嚼肉塊時的飽滿、多汁?！岸紱]有錯？”破左耳吞著口水。本似懂非懂，經(jīng)由小扒皮如此戳肉，他更是迷糊。
“懂了嗎？”小扒皮的手停了下來，簽子只是戳中肉皮，當(dāng)手臂抬起時。那勾人魂魄餓肉塊啊，竟然從簽子末端掙脫，朝地板摔去。
他的心頓時停止跳動。
“可惜了?！毙“瞧び媚_跟將肉塊往門口一踢。
他的眼珠子隨著肉塊而去了，仿佛將他心口上的一塊踢走?！罢娴目上??！笨谒鞒鲎旖?。
“鍋里還有很多?！辫F簽子連續(xù)戳中好幾塊更碩大的肉。“想吃肉，野人，你得把自己的嘴送到肉邊，否則煮熟的肉，是死也不會主動往你嘴里跳的?！?p> 野人之怒在蹂躪腿側(cè)，小扒皮到底想說什么？他實在饞得想端起鍋，直接倒進(jìn)嘴里啊。
“不管是誰的嗎？萬一錯了呢？”
“這個重要嗎？”
“當(dāng)然?！彼嫦胍蝗^把小扒皮打暈，肉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戳的。
“哈哈哈哈，你真是個天真還未開竅的野人?！毙“瞧ず龅乜裥?，牛肉絲塞在牙縫里清晰可見?！澳阌X得人們還有精力去在乎分辨錯不錯的問題。你來皮革店多久了？可否聽過錯這個字呢？”
“萬一錯了呢？”破左耳低下了頭，雙拳緊拽，口水從嘴中間筆直墜落。
“什么是錯？殺死我是錯，那餓死自己就是對嗎？”
“你沒餓死誰?！睒渥映λf，如果不是小扒皮供著吃喝，樹子早已活活餓死。
“天知道。皮革店每天都有人倒下，還不算那些反抗到底卻又寡不敵眾的小部落。也許這頭牛的主人已經(jīng)成孤魂野鬼了，誰在乎？”
“非得殺人？”
小扒皮望著他，好像他說了多么可笑的話?！叭藶槭裁床荒軞?？餓極了，管他什么肉，能吃就行?！?p> “你為什么不問問，是誰要殺你？”他甚是詫異，就像此事與小扒皮無關(guān)，他們在閑聊別人而已。
這一覺醒來，小扒皮宛若脫胎換骨，令他陌生。
“好吧，誰這么清閑？”小扒皮雙手一攤，聳肩問他。
“管家?！彼痤^，觀察著小扒皮的神情，卻一無所獲。沒有震驚沒有害怕，更沒有驚慌失措，只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隨即，小扒皮鬼扯下了一塊牛腿肉撕咬，滿嘴油光，高聳至胸口的肚子頂著圓木餐桌?？┲y受，一堆肥肉站起來，用腿向后踢了一腳，圓凳子向后移動，然后坐下，繼續(xù)咀嚼。
如果野人王獲知什么猛獸正計劃著殺死自己，他絕對不會如此淡定，更不會坐以待斃。定會趁著空際，準(zhǔn)備尖銳的木枝、竹箭、石塊，越多越好。如果還有時間，在石洞附近多挖幾個陷阱，再布一些樹藤荊?？傊粫裁炊疾蛔?，干坐著等死，允許猛獸殺死自己，這對勇士而言無疑是奇恥大辱。野人王不是廢物，寧愿被打倒，也不做一塊送上門的肥肉。
“管家要殺死你！”他加強(qiáng)語氣，重復(fù)提醒小扒皮。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不能因為你胖，就不放棄反擊，大大方方把自己送出成為別人的餐中食。寧愿戰(zhàn)死也不能不戰(zhàn)而敗，這是一種恥辱。
“你不殺死我嗎？”小扒皮好像在問他；想不想多吃一塊肉多喝一口酒一樣隨便。
“不?！笔裁垂韱栴}，他按奈著急躁。將來一定不要吃太多，否則人胖了腦子就容易蠢壞。若想要小扒皮死，他還會糾結(jié)多時，左右為難嗎？該死的，從前他可不知道什么是左右為難。
“哦，從來沒有想過嗎？”小扒皮饒有意味地打量著他。
“你又不是猛獸，殺了可以吃，扒下的皮可以穿。殺了你一點好處都沒有?！?p> “整個皮革店都是我的，應(yīng)有盡有還不算好處？”小扒皮笑著糾正道，“你說錯了。我的肉是可以吃的，我的皮也是可以穿的?！?p> “牛扒......牛老板死了才是小公子的?！彼谙牒贸詰凶龅母缸觽z，誰更狠些。
“哈哈哈哈，那就再殺了他咯。”
“你是他兒子？”
“那又怎么樣？”
“還有馬三爺?shù)戎倚墓⒐⒌募遗麄儠槟愫屠蠣敁醯?。?p> “馬三爺他們的確忠心，可令他們臣服的并不是我和父親的威嚴(yán)，而是糧食和衣物，是陰寒不斷的南方野林。任何人給予他們這些，都可獲得他們的忠誠。在野林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只有相關(guān)的利益?！?p> “不！信仰?！彼f了一個連自己都沒有見過的東西。管他呢，反正聽起來挺厲害的。
“哦，那你說說，信仰是什么東西？能解渴能填飽肚子還是能抵擋南方野林的鬼天氣？”譏笑使得原本就一條縫隙大小的眼睛，此時倒像是老舊的疤痕。
說什么？他根本不清楚那是什么。
?。ǘ?p> 然而小扒皮不是隨便一忽悠就能蒙騙過關(guān)的人，顯然從前他低估了這個木屋里的主人，以為小扒皮不過就是一塊能吃喝拉撒睡的活肥肉團(tuán)。
“信仰不是東西。是一種力量，一種長在胸膛里的力量，威力無窮。能讓人忘記饑寒交迫，變得勇猛無敵?！鼻榧敝?，他只好照搬田老頭和老怪物的話。
小扒皮分明不信，平坦的臉上毫無波瀾?！澳阌袉?？拿出來我好瞅瞅?！迸峙值奈逯概郎纤男靥耪胺?。
破左耳心虛低頭，“我沒有，還沒有找到?！眳s又猛然抬起，昂首挺胸告訴小扒皮?！安贿^，終有一天我會有信仰，它會在我的胸膛里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我會成為野林第一勇士。”
“有了信仰，你打算做什么，賣掉還是？”小扒皮右手握著一大肉問他。
“人不殺人，人不吃人?！泵摽诙龅啮?，他豁然開朗?！叭巳獠怀?，人皮不穿?！币叭俗搴腿俗逶僖卜謩e，至少如此。只是，這句話他沒舍得說完。畢竟，他腳下所站之地是木屋。
對啊，只要有了信仰他就可以阻止管家殺了小扒；樹子也不會隨時有可能被殺死；田老頭的病就會立即好起來；棚屋里的東西也能吃肉喝酒，而不是盡吃那些冰冷發(fā)霉的食物。不過，他得先獲得通行憑證，才能加快速度找到他的信仰。盡管他不知道信仰在哪里，長在哪棵樹上或是藏在那片水底，但是只要他不放棄，一定會找到的。田老頭說過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困難的事情，就看自己堅持多久。
“可殺人吃人者未必都是人，還有......比如傳說中長屏竹海里的厲鬼怪物？你從小生活在野林里，難道就沒有遇見？”小扒皮往小嘴里塞了一塊肉，立即滿嘴油脂。
“老虎惡狼狐貍毒蛇倒很多?！彼俣刃奶?，只得轉(zhuǎn)移話題。騙人這種事，他并不像田老頭張口就來，忙問，“小公子打算如何保護(hù)自己？”
“為何多此一舉？”酒足飯飽的小扒皮甚是滿意，拍打幾下圓鼓鼓的肚皮，打完飽嗝，站起來挺著肚皮，走到床前旋即一倒，四腳朝天。“或許正和我心意呢?！?p> “小公子一點都怕嗎？”他緊跟了上去，全然忘記自己根本沒有進(jìn)食。
“也許我正發(fā)愁沒人有膽量殺了我呢?！奔遗『蒙锨盀樾“瞧どw上柔軟的被褥，旋即，用肥厚拳背撓撓鼻尖。
“可人人都求生，沒人求死。野獸從來就不求死。”那落單的狼眼，破左耳至今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