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死里逃生（二）
風從高草身上碾軋而過，雨水自上而下沖刷出一條泥何。
他逆風而上，滾下山腳，一次又一次。
沙礫石塊從他身上滑過，撕開他的衣服；雨水混著泥土沖進他的嘴里、鼻子里，雙眼無法睜開，腿腳力量完全消散。饑寒交迫、身心俱疲，體力透支只好放棄從山下攀爬，改道從河邊的陡峭崖壁上爬行。
河水已淹沒了河岸，一浪高過一浪，沖撞著峭壁。
河浪裹著他一起直下退落，幾番險些被卷入咆哮暴怒的河中。他死死地抱著岸邊任何可以鉤住的東西，無論是什么。他忘記了鉆心的疼痛，抬頭便看見白爺爺手里拿著白花在召喚他。
每一次絕望之際，白爺爺總在懸崖上站著，叉腰怒罵他沒有用，就連這點懸崖都爬不上去，丟盡野人的臉面。白爺爺越罵越痛快，他昏死過去又被罵醒，也不知道是從哪里迸發(fā)而出的力量。他的手指如鋼耙子，猛力鉆進懸崖凹凸不平的大石壁，固定如鋼釘，行走如壁。
他懸掛在洶涌奔騰的河流之上，浪花斗敗般歇斯底里怒吼。
好一會兒，他終于勾到了懸崖墻壁上的那棵樹腰，立即爬上樹稍，白花距離樹梢，還有一臂之長多些。他一手抱著手腕粗大的樹枝，一手無限延伸，墊起腳尖。就在指尖碰觸到冰涼的花瓣的霎那，猛力抓住白花，用力拔起之際，腳下一滑......
一陣碎風轉(zhuǎn)了窗子，他的眼珠子雕刻在花瓶上，心中唯有一念：抱著花瓶，一路沖到田老頭房里。撬開老頭的嘴巴，把白花塞入口中，強迫其咽下，就可及時從死神手里拽回田老頭的三魂七魄。只要田老頭吃下白花，即可起死回生，那先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這個小家伙，不會失憶了吧？”管家伸手翻著他的腦袋檢查，卻沒有伸手扶起他的意思，只是淡定問道?！澳忝爸耧L大雨，不顧性命爬上懸崖，差點被河流沖走，不就是為了摘這朵花嗎？”
此時才發(fā)現(xiàn)，老怪物真的很愛惜身子，雙手還帶著手套保暖，若不是背脊挺拔，簡直就是個老人，這次更像。
“走開，別擋著花！”他忽然記起馬三的話。時間！對，時間不等人，他必須立即給田老頭送花。若是人死了，就算采摘到白花，也是為時已晚。
“真是無情的野人哪?！惫芗肄D(zhuǎn)身落進椅子，將白色皮草制成的蒲團墊在下面，端正坐著。
偌大的皮革店，只有老怪物是如此坐姿，顯然并不舒服，仿佛背后綁住木樁子。白毛半掩著管家的白臉，銀發(fā)垂下，在通明的燭火照耀下，越發(fā)顯得蒼白，全然毫無生氣的一張皮。
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有沖動去扯一扯老怪物的臉皮。也許不為什么，就是手癢難耐?？设偳对诎啄樕系碾p眼，卻猶如天穹里最閃亮的黑色寶石，自信且沉著。
“哪來的假發(fā)？”他問，渾身想被好幾匹馬踩踏過般疼痛。
“從一些老人那收上來的頭發(fā)，挑揀制成的發(fā)套，好看嗎？”管家的聲音忘記了偽裝。
“你能幫我把花送去田老頭屋子里嗎？”此刻，他可沒有力氣再跑一趟。
“不行！”
“老怪物。”
“我好歹也是個管家。”管家搖頭道，“馬三沒告訴你，會傳染嗎？”
“我自己去?！彼崎_棉被，雙腳還未著地，身子一軟，就倒在了毛毯上。倔強咬緊牙，擠出渾身氣力掙扎，攀附在桌沿的雙手倒了下來，他再次狼狽摔下，就像剔骨的獸肉趴在地上。
“能救田老頭的藥，我已經(jīng)送了過去。特效藥，來自長屏外，不是巫醫(yī)的草藥。若是眼巴巴等你這個采花賊，他早被閻羅王收去當奴隸了。死神沒閑工夫，自然不會等你拖拖拉拉求情。這花挺好看，我留著當證據(jù)，好讓你永遠記得我?！闭f罷，管家向他眨了幾下眼。
“不是說無藥可救！”
“我好歹也是個管家！”
“那以前那些伙計豈不是白死？”
“誰教他們沒有一個肯為他們采花的兒子呢？何況，早死早超生?！?p> 他惡狠狠地瞪了老怪物一眼。
潮濕的火柴堆里，終于冒出了火苗。他深感幸運之神的眷顧，同時也為自己抵擋住五百枚金幣的誘惑而竊喜?！拔也粫湍銡⑷??！彼哪_朝天的他，望著墻壁上的圖騰出神，這是蛇？老怪物和牛老板果然來自不同部落。
“想得到，又不想付出......看來田老頭還沒來得及教你忘恩負義這個詞。我教你一個句普語吧?！嗡?，涌泉相報’，我救了你和田老頭，一根手指頭再加一根手指頭。哦，那可是兩條人命啊，何止是一滴水呢?！惫芗谊种割^數(shù)著。
“你要多少金幣？”脫口而出的瞬間，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問個了愚蠢的問題。
老怪物是誰？皮革店的管家，所有的金幣都可是他裝箱存放?？峙屡０瞧じ静恢榔じ锏陜Υ娑嗌俳饚牛刻斓闹С龊褪杖胗秩绾?？沒有人不知道大小扒皮對老怪物的倚重，甚至是依賴。沒有了管家，誰來操心這一切呢？牛扒皮只需有花不完的金幣，而小扒鬼則負責吃喝拉撒睡。皮革店正真當家做主的，無疑就是眼前這個時不時喜歡扮演成銀發(fā)老人的管家。而那總管家更像是騙吃騙喝的隱形人，鮮少露面。
“哈哈哈哈，你找到金礦山？”管家笑得眼淚直溢，好不容易止住，顫聲問，“你打算用多少金幣賣下兩條救命之恩？”
“你不缺金幣，我知道。”他囁嚅道，每次張嘴都換來一陣生疼。伸手摸了一下喉部，發(fā)現(xiàn)其上布滿了小傷口，不像是刮傷割傷。若是再深一些，只怕他已經(jīng)去見閻羅王了。
“金幣啊永遠都缺，越多越好?！惫芗矣虚_始掰算手指頭，他意味深長看著破左耳?！爸皇且叭?、馬駒，會有多少金幣呢？一枚還是兩枚？哦，看來小公子賞賜越發(fā)大方了。如果我沒有老年癡呆，小公子，近來可沒有從石樓上的木箱子里拿走金幣哦?！?p> “你別管。盡管告訴我你需要多少金幣就好?！彼嵵仄涫卤ＷC，呲牙忍住痛楚。“只要你說一個數(shù)量，我會想方設法籌集你所要求的?！?p> “五百枚金幣，”管家舉起一手示意?！叭绾危俊?p> “為什么是五百枚？”
“哦，對了，差點忘記了。樹子還得分一半呢，那兩百五十枚可好？”
“我不會賣掉田老頭的腦袋。”他的每一字都鏗鏘有力落下。
“哦，那你得抓緊了，死的腦袋值五百枚金幣，活人可能換取更多金幣哦?！?p> “什么意思？”
“人老了，就喜歡故意胡言亂語?！?p> “你保證你的藥絕對有效果？”他還是有些擔心。
“起死回生未必見得，但還算對癥下藥。整個荒極大陸，又不是只有這一家皮革店，也不是只有田老頭得了這種病。他是皮膚上有傷口，所以染病。在炭疽病中算是輕微的，只在皮膚，未入五臟六腑，及時治療并不會輕易死去。何況特效藥還是來自荒極大陸最自戀的庸醫(yī)，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藥無效。”
“馬三說他吃了白花，所以才能從死人堆趴了出來。”他指著花瓶里雪白的大花朵，勸說，“你要是沒需要，還是留給棚屋的伙計吧。比它好看的花山上還有很多，我可以采來送你?！?p> “原來其中一朵是他吃了?！惫芗胰粲兴?，甚至怒目猙獰，轉(zhuǎn)而淡然，繼而說道，“可他若不吃，你怎么會聽說白花能救田老頭呢？”
“你喜歡白色？我以后可以采很多送你。我保證，這片山我最熟悉了。”
“除了這花，你在山上還見過其他白色的花嗎？”管家問。
“怎么會沒有......太多花，我忘了?！彼蝗灰庾R到，真如老怪物所言，從小到大，各種顏色的花都在山上爭先恐后盛開。然而，沒有白色，唯獨沒有白色?；蛘哂?，他沒留意。
“確有傳說不假，可白花能不能起死回生，無人知曉。若是胡亂用藥，也許把田老頭往鬼門關推?？僧斦嫒绻爬蟼餮陨衿?，只是拿來救田老頭未免太浪費了。有精神站著和我斗嘴，還不快去看看田老頭死了沒有？”管家催促道。
“你不是老人。”他還是沒忍住。
“那是我的事情，野人?！?p> 還沒有等他開口問清楚傳說的細節(jié)，老怪物就急忙將他掃地出門。接著一堆東西沖后腦勺砸來，他轉(zhuǎn)身接住，低頭一看，竟然是御寒外衣。
陰雨依舊不依不撓，盡管渾身傷痕累累，可他的腳步卻輕爽不少。取了來蓑衣斗笠，沖進雨里，朝土樓方向奔跑。滿腦子都在想象，此時此刻，田老頭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會不會有意外，萬一藥效只是老怪物的夸張之談，萬一藥力不夠過或過猛......他的腳步加快，不愿再胡思亂想。
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他站在二樓第一間門口，推開房門的手猶豫不決。
“管家升你為護院了嗎？”背后響起一道喝斥聲音，馬三從樓梯口冒了出來，問他，“站崗呢？還不快進去，你要有個準備?！?p> “他......”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擠破了。
還沒有等破左耳及時作出適當?shù)姆磻约鞍迹瑲埮f的木門隨即被往里推開。田老頭坐在床邊，附身穿皮靴子，聽到聲響，正抬頭看著門口的兩人。
“我還沒有死，收起你的哭臉，等死了再哭來得及?！碧锢项^猛地一蹬腳，自言自語道，“躺了這么多年，腳好像腫起來了？”
“田老頭，你沒死?！睙釡I奪眶而出，他喜出望外，老怪物還算是言而有信的人。
“能盼點好的嗎？就知道成天詛咒老子死?！碧锢项^的拳頭打著他肩膀上，“臭小子，你也沒死啊。”
“你死了，我多自由呀！”他笑得沒心沒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田老頭斗嘴取樂。
“那你得失望了，老子一身都是勁，估計還能折騰幾十年?！钡谌谎劬τ志穸稊\瞪著他。
“田老頭，這碗藥是最后一碗，你脫離苦海了?！瘪R三放下藥碗，轉(zhuǎn)身識趣離去。
一陣敘舊之后，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眼前的人?！澳愕哪?？”此時，才想起馬三為何讓他做好準備。
田老頭戰(zhàn)勝了疾病。只是他的耳朵、脖子和兩邊臉頰上留下了大塊黑癰的疤痕。他的臉變了形，再也找不回來原來的模樣。就連破左耳都無法僅憑模樣，判斷他就是自己所認識的田老頭。若不是身形、衣物，還有耳熟的聲音，站在他眼前的應該是個陌生人。
“天意如此?！碧锢项^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模樣，雙手摩挲著新臉，指著黑色天穹說?！袄咸鞝斀o了你一樣東西，必然要拿走另一樣東西，他才是天下最會做生意的商人哪?！?p> 他努嘴幾下，可是搜索枯腸，竟然一無所獲，不知道要說什么。沒有找到一個普語或一句普語，足以寬慰人容貌發(fā)生巨變時，還能勸其坦然接受。是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一個變丑的男人。五官簡直是丟進了猛獸嘴里，咀嚼幾下，再吐了出來裝上一般。
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在這張丑陋的臉上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喜悅。
“從今往后，再也不用躲在這該死的皮革店，過畜牲一般的生活?！碧锢项^摸著自己的臉，似乎滿意至極。
黑色的疤痕就像膏藥貼在天老土的皮膚上，一塊連一塊擠在一起使好皮膚無處容身，讓人觸目驚心。他無法直視這樣的一張臉，惶恐他的眼神會傷害了田老頭。只好逃避開四目相對，端起馬三煮好的藥遞給他。
“其實，不是很丑陋，你不用難過?！彼洱X微笑，總算擠出了安慰的話。
“男人丑點怕什么？”
“那你哭什么？”破左耳猜不透他復雜的表情。
“哭什么哭，老子高興都來不及。老天爺讓老子去鬼門關走一遭，竟是為了給老子一張新臉，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碧锢项^瞪大了眼睛，阻止眼角的潮濕聚集成淚，繼續(xù)說道?！皬那皩儆诎狄逛撥姷奶锢项^死在了竹海里，被竹鬼吃了個干凈。此時，站在你眼前的這個丑陋不堪的男人，只不過是許許多多叫田老頭里的一個普通男人而已。過去，除了你之外，只有天知地知。”
“恩?！彼桓抑币曁锢项^眼睛里的晶瑩，心虛耷拉著腦袋，看著腳尖戳地板。
或許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吧。
接著他昏睡幾日，醒來就吃，吃完就睡，完全不知樹子的情況。樹子會不會已經(jīng)把秘密告知了牛扒皮或老怪物？
不會的，樹子是他的兄弟，絕對不會出賣他和田老頭。500枚純金幣雖可買到樹子向往的所有生活，可是他們是同榻而眠的兄弟，樹子不會為了金幣，犧牲兩個腦袋。金幣嘛，以后會擁有的！
樹子那么聰明伶俐，努力上進定然能成為心中所期盼的那種人，過上夢寐以求的的富足生活。他告訴自己必須對此堅信不疑。
記憶洶涌，那日滾滾而來。
“只要等通行憑證一到手，我們立即離開皮革店！老子真是受夠了?！碧锢项^精神抖擻，不停地拉著身體的筋骨，活動全身的肌肉?；膹U的關節(jié)發(fā)出咔咔咔的響聲。
“好。我出來太久，該回去了?！彼€是不敢直視，唯恐飄忽的眼神暴露內(nèi)心額外的想法，于是趕緊抽身離開。
幾乎是滾著下了樓梯。
田老頭從鬼門關爬回來，他本該喜出望外。然而，接踵而來的擔憂卻如系在心臟上的石頭，沉重地挺不起胸膛。
下山出谷，究竟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他不敢深究細想，只是加快腳步穿越越發(fā)密集的雨針，他必須見到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