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天階(二)
原來是藤女!
“待會見到老祖母,不準(zhǔn)胡說八道。”藤女從石徑旁的草叢里鉆了出來,幾乎是命令?!袄献婺概c古藤爺爺一般老,她什么都知道,沒有人可以欺騙她。你千萬別說謊,她問什么你都要誠實作答,必須把你肚子里的壞水統(tǒng)統(tǒng)吞回去。否則,長老們不會放過你的,她們信奉老祖母,才不會管你是不是那個人?!?p> 真是只神出鬼沒的兔子,總是忽上忽下在他身邊亂竄,鬧心煩人。
霎那,記憶立即醒來,一陣翻滾,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幾日不見,她倒是成熟不少,語氣已然像個大人,可惜身子還是一樣干癟,四肢如藤條清瘦。一想到這樣的小身板撂倒竟然將他撂倒,鼻孔立即射出兩道怒火。
然而,兇手卻仰著一張無辜的臉。
“你吃飯就是浪費糧食。”他緊皺眉頭,打量的目光毫不在乎被她逮個正著。
“如果你不是那個人......”充耳不聞他的人身攻擊,更不介意他放肆的眼神,她轉(zhuǎn)身面對他,叮囑道?!翱傊瑳]有人能騙老祖母,你少打歪心眼,免得自討苦吃?!?p> “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要見我?”他揚起了一個不屑的笑容。初來乍到皮革店時,也說老怪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可事實證明呢,老怪物不過就是只老狐貍而已。
藤女翻了個大白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告訴他:“老祖母愿意見你,是你的幸運?!?p> “我不稀罕?!彼芙^道?!罢l要誰拿去。要是誰想見我,就是我的幸運,我豈不是欠了所有人?!毙疫\,到目前對他來說,真不是一個悅耳的詞。
“你......”藤女一時語塞。
“你什么你!”他瞪了回去。
“這就是你的幸運?!碧倥畾獾脻q紅了臉?!岸嗌偃讼胍?,還見不著。你真是......”
這是什么鬼道理?“真是什么,你老祖母硬要見我,又不是我求著見她,現(xiàn)在我去見她,那是她的幸運,不是我的?!边@筆帳他算得清楚。
“你!無賴?!?p> “你,無恥?!?p> 藤女像是要著火了,然而眼睛依舊寂靜。
“你的族人都不給你飯吃嗎?”他問。
對比了一下藤女和其他女兵的身材,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藤女被虐待。應(yīng)該是她在部落里的地位低,估計和棚屋里的伙計差不多,多干活少吃飯的那一種人。
倏然,她停了下來,倒退到他身旁,緊張的雙唇抽動了幾下,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皬哪銈冞M(jìn)入地界,我就躲在暗處觀察你們,我不相信你就是那個人。你看起來不像,長得平凡無奇,毫無長處,且雙手難看,實際倒是像個人渣子?!?p>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見識過田老頭的無賴。他冷笑一聲,“這是你們修的路?”人渣就人渣,反正他又不會因此掉一層皮,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被誤認(rèn)了別人。不過,他倒是有興趣知道女族如何憑借雙手鑿刻出無數(shù)的階梯,直向天神所居的神殿虔誠祈禱?
小徑在頭頂上方如線團一樣繼續(xù)滾遠(yuǎn),不可窺視盡頭。
熱浪翻滾,渾身淋漓,他緊抓著一手心的汗水如竹籃打水一般空,但不一會兒又抓了新汗。他敢保證,爬一次石階所流的汗水比他十幾年來的都多。出于捍衛(wèi)野人的尊嚴(yán),他強撐著發(fā)軟的雙腿如筷子一樣掰開,每一臺階都將吸走他身體里的一口血作為買路錢。
“你們老祖母一定是壁虎精。”他想起了石洞附近那個老人,實在無法想象她是如何爬上這鬼地方。
“這是最后的警告,別拿老祖母開玩笑,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她的竹劍橫在他的后脖,鋒利一點都不輸給他的精鋼匕首?!袄献婺甘钦嫔竦氖拐撸雎犐裰I,傳達(dá)給每一個被神眷顧的人。女族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族長,但老祖母依然活在天石峰上,從不見衰老。你若敢出言不遜,小心你的脖子試劍。”
“是人都會死,早晚的事情。”他倔強回應(yīng),脖子上的劍十分謹(jǐn)慎貼著皮膚。曾以為白爺爺不會老,和野林一樣長命,但人就是人,是人總會老死。
“老祖母不會?!彼膭Χ嗍钩鲆环至?,已經(jīng)足以危險到皮下血管。“我不管你是誰,有什么奇特長處,但老祖母就是老祖母,是古藤女族的真神使者。你若是再敢胡說八道,我擔(dān)保你爬不到老祖母的腳趾頭前喘息。別忘了田老頭,除非你想他為你的莽撞無禮付出代價?!?p> 腳下的紅布樓小如螞蟻爬行在山谷里,古藤迷林的兔子想必遠(yuǎn)遠(yuǎn)落在烏黑的袋子中。
“你的劍小心些,再多一點力,我的脖子......”劍已經(jīng)抵著他的骨頭節(jié),控制田老頭原來是為了威脅他,忍不住出言提醒她,“老祖母要見我問話,尸體不會回答問題。你大可放心,我不會把老頭留這里當(dāng)奴隸。”那樣真倒是如了老頭的愿。他又不是傻子。
她又往下飛了幾步,松土碎石一陣嘩嘩啦啦鉆入耳朵令他膽顫心驚。
隨即,小臉揚起,瞳孔倒映出他的臉。
“這是通往神殿的天階,我沒有資格再往前。記住田老頭的臉,你想胡言亂語的時候最好仔細(xì)想想他的丑臉,他能不能活著全在你一念之間。否則,這把劍會從他的第三只眼插入直穿后腦勺!”藤女說玩,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閉目壓制攻心怒火!什么算是胡言亂語,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罢f清楚!”破左耳嚷叫,睜開眼睛卻見押送他前行的八名士兵已經(jīng)悄然撤退,藤女不知所蹤。
越發(fā)狹窄的石階上只留下他一人,宛如真神隨手把一細(xì)枝筆直插入山石上。意識到包圍圈的消失,他的性命安全也逐漸消逝,女兵們像是天生行走在懸崖峭壁上的行家里手,全都是壁虎后代。
可他不是啊。
風(fēng)從四面八方瘋狂刮著他的身體,猶如無處依附的孤枝小葉止不住顫抖......
“再往前行走幾十臺階便是神殿的大門,自然有人迎接你。”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拔抑皇请瑳]有資格進(jìn)入神殿窺視真神容貌。結(jié)界就在此處,我不能再前進(jìn)一步,若是硬闖,必然擠爆五臟六腑,成為一攤碎肉。”她忽現(xiàn),站在他身側(cè),指著頭頂上的幽綠,聲音充滿了失落?!澳闵先?,自然有人在天石峰上接你?!?p> “荒謬。你看我......”破左耳在她所指出的石階之間上上下下,除了發(fā)軟的雙腿如使不好的筷子,根本沒有她所謂的無形結(jié)界?!肮?,原來你是個膽小鬼啊?!?p> 她露出了一個苦笑,第一次不與他在口舌上爭輸贏,只是仰望天穹緩緩說:“或許你真的就是老祖母和長老們所說的那個人,可我不是。你能闖入結(jié)界,不正是說明了一切嗎?”
躲在耳朵里的風(fēng)不肯離去,一次次朝耳朵深處鉆,碰見耳壁嘭的落地,一道道聲音聚集回蕩。
“說吧,天石峰上究竟有何陰謀詭計等著我?田老頭還在你手上,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裝神弄鬼......”他直截了當(dāng)戳穿她。從陡峭的天階摔下去,會粉身碎骨的絕對不會只有他而已。
“你沒有出現(xiàn)以前,我以為自己是異類,只有我聽懂古藤爺爺在說什么。”她神情哀傷,語氣低沉?!澳愠霈F(xiàn)了,老祖母也就不再是故事了。其實我也很想爬上去看看,天石峰上的風(fēng)景美不美?神殿是否雄偉?老祖母是否如故事中所形容的那般長壽?如果你活下來了,請把答案告訴我?!闭f完,藤女轉(zhuǎn)身,毫無眷戀跳下天階,就像兔子在平地上蹦蹦跳跳一樣。
尊嚴(yán)再次深受重挫,縱然他是野人王,也做不到如此瀟灑。
“回來!該死的藤女,你給我滾回來?!被艁y中叫喊她的名字,可是藤女的手伸到后腦勺搖擺幾下,旋即便消失在陡峭坡度之下?!疤倥氵@個該死的混蛋女野人,我要殺了你!”他咆哮道。
懸崖峭壁為難不了野人,可這是聳立的天階,上不得下不去,現(xiàn)在真是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應(yīng)。老祖母與我有何干系!他的怒火隨風(fēng)轉(zhuǎn)向,若不是這個老祖母作怪,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田老頭重聚,商量如何離開,而不是插在上面等風(fēng)干。
他當(dāng)然不想成為臘肉。
緩緩抬起眼皮,數(shù)不清還有多少步?天階上只剩下風(fēng)陪著他,胸膛中咚咚咚聲響徹不休。
拳頭握緊,奈何怎么使勁都無法握到實在。骨頭空虛,整個身體輕飄飄宛如一個敞開大口的布袋套在風(fēng)口,腳底乎站在風(fēng)層中心,找不到一絲踏實感。不敢向下多看一眼,雙眼對準(zhǔn)了兩節(jié)階梯相連接處的那條黑線,此時此刻一陣微風(fēng)就能帶走他。
再度嘗試說服自己,克服心中的恐懼,努力抬起腳,好一會兒,才把左腳掌放在上個階梯。這樣的速度,估計他長成田老頭的模樣就能爬上天石峰。
“破左耳,你堂堂一野人王,怎么可能輸給藤女!”他暗暗自問,然而風(fēng)圍著他看熱鬧,時不時發(fā)出陣陣竊笑或轟然大笑,總之都在看他笑話。
背后妖風(fēng)一直在撩他的衣擺,仿佛非要將他剝光不可。無所不能的野人王從來沒有如此膽小如鼠!他咬著牙,命令右腳抬起。
誰知,一陣怪風(fēng)從頭頂處似瀑布開閘俯沖下來,他不禁踉蹌,身子后倒,極力往天階內(nèi)扎頭,才將自己留在原地。呼吸凌亂,心跳亂七八糟,腦袋里裝滿了濃霧,濃霧中一張笑臉浮現(xiàn),朝他露出一個譏笑。
“藤女!”他恨不得將她撕碎,放在火架子上烤個外焦里嫩,啃個干凈。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念頭又多邪惡,立即搖頭甩掉。伶俜山的野人從來不吃人,那些傳說都是人族對山上一無所知才導(dǎo)致的恐懼,然后以訛傳訛,就成了真故事。也可能是人族聽多了食人族的傳說,就套在了野人部落身上,畢竟都住在山上林里。
左右兩旁攜手身后的妖風(fēng)驟然變臉,無情追著他,驟然緊緊包裹,又驀地轉(zhuǎn)身。猝不及防地沖了上來,將他裹著在中央扭打成團,不停發(fā)出嘶咬的聲音,令人心顫。
四股風(fēng)都想將他獨占,然而誰也不愿意將快要到手的獵物分享,興許是經(jīng)過一番惡斗,它們都累了。于是沉靜下來,一番商量之后,沒有達(dá)成一致,又撕打成一團。仿佛誰都勢必要將他連根拔起似的,卻又要防備另外三股風(fēng)。
天階如長劍橫在中央,兩旁蒼勁松柏依然屹立在天石峰腳下,如堅貞的天兵守護(hù)著通往神殿大門之路。無奈一聲長嘆,上下皆難,他的腳早就與他的靈魂失去了聯(lián)系,全靠肆虐大風(fēng)推著往前邁去,他的心漏了無數(shù)個小洞,除了虛空,找不到一絲真實。
每前進(jìn)一階,都像飄上來的。如果做天神,每天都這樣上上下下,他寧愿做個野人王實實在在。
可惡至極,腦海里的一道聲音又敲響了警鐘,藤女的威脅開始起了效果,那張丑臉隨即懸掛在天石峰頂上。他不能丟下田老頭,必須確定那丑臉還有溫度。
霎那,風(fēng)聲里擠出了一陣陰陽怪笑,在耳朵里蹦蹦跳跳個不停。
“盡情笑吧,如果你們是野人,指不定已經(jīng)屁滾尿流??上?,你們是風(fēng),永遠(yuǎn)無法感受有手有腳的樂趣,你們盡管嫉妒做野人的自由自在吧?!彼Ьo了牙關(guān)?!皝硌剑Φ么舐朁c。”
此時,耳旁響起了另一道聲音。
“伶俜山若是當(dāng)真自由自在,野人王何必窩在這里生悶氣??!擁有最廣泛的選擇權(quán),才是自由。既可來也可去,一切都由著自己心意,否則就像小兔子,只要揪住它的耳朵,丟進(jìn)一個小籠子里,自由在哪里呢?”老怪物曾經(jīng)如此嘲諷他所謂的“自由自在”。
野人王才不是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