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執(zhí)念
濕氣浸入骨頭,此處陰冷比起野林更肆無忌憚。
好不容易建立的新世界正在一點點地坍塌,破卓爾甚至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在鬼國這昏天暗地之界,沒有白晝之別,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伶俜山上,乃至人族,有日夜之分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就像天地那樣的存在。有些部落甚至信仰日神或夜神,他們相信是日夜給了一切活物生命。
一入鬼門關(guān),身體再也沒有被困意襲擊過,恍若永不知疲倦,無需任何休息,便可繼續(xù)前進。
無人好奇誰剛跨過門檻,幸好有碩大的壁爐正在賣力燃燒,熱情熊熊頓時暖心。霎那間,看不出火中黑不溜秋且毫無統(tǒng)一形狀的,究竟是木頭還是石頭?熱氣氤氳,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踱步在酒肆中,眼睛不知如何安放才合適,這場長夢究竟如何才能醒來?倘若這不是夢,他不敢往下想,再度把冒出的念頭掐斷。
酒肆大廳里人頭攢動,喧囂震耳欲聾,大塊頭自來熟,領(lǐng)著他們從墻縫的空隙里擠出去。
就在此時,一個馬夫打扮的男人從人群里飛了出來。
“滾?!?p> 人群外的一個男人嚷道,立即填了空隙,側(cè)身使勁擠進去,隨后踮起腳直把脖子往里送。透過他的胳肢窩縫隙,破卓爾看見桌上的錢幣堆得和小山丘似的,轉(zhuǎn)眼那道縫隙已消失。
馬夫爬了起來,步履蹣跚地朝他們走過來,身后幾只黑狗立即吠叫并作勢撲向馬夫。
每一只黑狗都兇神惡煞,獠牙的狠勁令馬夫駭然,繼而一個踉蹌,順勢撲倒在他腳掌前,一陣嘔吐物般的酒氣撲鼻。這里的狗比白爺爺?shù)哪腹愤€要兇狠幾分,母狗的臉從腦海里晃過,他甚至來不及想清楚那是一張什么樣的狗臉,注意力就被硬拽了回來。
一個男人陡然揪住馬夫的耳朵,提了起來,道:“你該走了?!?p> 健壯的男人看起來像極了牛扒皮的走狗,穿著深恐別人看不出他們身份的異服,步態(tài)囂張,目光如刀,切過每個人的面盤。起碼酒肆里已望見好幾個人皆如此穿著打扮,談不上好看,但大老遠(yuǎn)就能一眼認(rèn)出,那是一伙人。
馬夫一言不發(fā),燒紅的臉只是不停地噴出酒氣,旋即抬頭突兀地望向他,一張嘴就露出了污黑的牙齒和黃濁的舌頭。就當(dāng)舌頭想要擺動時,兩排突出的牙齒如老鼠掙脫陷阱般從嘴里一躍而下,翻身滾幾下,困在地板的凹凸里。那口牙竟是木頭雕成,已從牙根處開始腐爛,好幾顆正搖搖欲墜。
一聲咒罵之后,馬夫單臂撐地起身,趔趄至假牙前俯身拾起,順手往嘴里一按,咔咔試咬了幾下,一陣腥臭便彌漫開來。
這比樹林里的腐味有過之無不及啊。他也忍不住踉蹌,并縮起了下巴。
“哪個混蛋,從茅坑里爬起來也不漱口?!币粋€尖嘴猴腮相的男人嚷了起來,身板如竹竿,耀武揚威的模樣像是個稻草人,嗓門卻粗大,頓即引來眾人的注視?!坝质悄氵@個老酒鬼,究竟灌了多少尿液?一張嘴就像個千年老夜壺碎了一地,操,把老子的好運都熏走了?!?p> 馬夫咧著嘴,還在笑。
“鬼國流妓都累彎了腰,你連力氣都沒有,還哪來的好運?!辈恢钦l在說話,淹沒在人群里,看不到臉,接著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斑€是小心你的身子板,保不準(zhǔn)一個不留心,咔嚓一聲,折斷了。”
聞言,人們笑得前俯后仰。
“死死死竹竿,你你你不知道自己名字叫晦氣嗎?”馬夫踉踉蹌蹌地走向竹竿,雙手開路,遇人撥人,扯著被酒水泡爛的嗓子叫嚷起來。“就你那逢賭必輸?shù)某羰?,一生霉氣,死前輸光祖業(yè)家當(dāng),還賣了老婆孩子。如今進了鬼國,百般不愿前去報到,窩在酒肆當(dāng)縮頭烏龜不就是怕秋后算賬。擺明是心知肚明自己所作所為定然逃不過森嚴(yán)鬼法,若經(jīng)過判官一審查,那必入鬼國十八層地獄不可。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可是把這來世都輸了個精光,好一個干干凈凈啊,將來空怕連進入獸界畜生道都沒有資格。老子要是你啊,早躲在角落里,哪里還有臉面見人哪。”
竹竿一激就怒,飛步上前,一把抓住馬夫的領(lǐng)子,雙眼凸出,怒問:“死酒鬼,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貨色,我呸,老子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管,就你也敢教訓(xùn)別人。要不是你喝酒誤事,你的一群兄弟能因你喪命。愧疚自責(zé)的滋味不好受吧,躲在這里不敢進城去看看兄弟們的下場?害人精、膽小鬼,你有什么資格教訓(xùn)人?比起你來,老子可是大善人。老子只禍害了自己及家人,可沒有連累兄弟?!?p> 這兩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人,一個豪賭輸?shù)袅似拮雍⒆?;一個喝醉誤事害死兄弟。破卓爾是無法分辨出誰更可惡,難道不是都可惡嗎?這有什么好比較的。壞就是壞,難道經(jīng)過比較,其中一個就可以變得比較不壞?這是什么歪理。
“一人少說一句吧?!比巳豪飩鱽硪坏莱谅暎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拄著一根金屬拐杖,從圍觀人群里站出來,捋著半臂長的一叢銀白胡須勸說?!斑@里誰還沒有個過去。既然選擇了酒肆逃避現(xiàn)實,都各有難言之隱,不是半斤也有八兩,誰也別寒磣誰。前世混蛋,來世無望,都不相上下,如斯境地,何必再為難彼此。此時此刻還有力氣互相嫌棄,你們還不如前往鬼國判官座前一審,繼續(xù)完成生命之旅。好做個按部就班、嚴(yán)守秩序的生命,也許在旅程盡頭能將功補過,且也落一個好名聲。在這里嫌棄別人,不就是嫌棄自己?我們都是膽小鬼,不敢面對自己的人生,卻都把別人的人生看得太清楚,容不下一粒沙子?!?p> 白發(fā)老者這一番勸說有幾分效果,所有聲音都立即消匿,或低頭看腳或左顧右盼。
然而才旋即,沉默就被打破,馬夫和竹竿竟異口同聲叫了起來:“老不死的,要你多管閑事。”
“這不挺好的?!崩先死^續(xù)捋著白須,笑容可掬,宛如地獄里一道光。
“前世讓你多管閑事,人壽未盡就墮入鬼國,只因愛管閑事逗留在酒肆,遲遲不前去報道。比起我們來,你更可憐。我們好歹是為了自己,你呢?”馬夫醉眼迷離,伸指含糊道,“老不死的,你這樣的人實在不該滯留于此。辛苦一世修來的福氣,來世定會統(tǒng)統(tǒng)回報。大好前程,不知珍惜,倒在這兒與我們這群混蛋廝混,壞了自身的旅程,亂了既定秩序,將來何去何從,都未必可知。你說說,你個老不死的,到底圖個啥鬼?”說罷,酒勁上頭,馬夫開始搖搖晃晃,像個不倒翁?!熬退隳悻F(xiàn)在離去,那鬼王和判官都會念及你過往,興許格外開恩,既往不咎你遲遲不報到之罪。”
那老人送上前,馬夫趁機掛在其肩膀上,才勉強支撐身體?!叭死峡?,什么都看淡了,一生就這么點嗜好。你呢,什么時候才愿意放過自己?”白須上飄來一陣爽然的笑聲?!皠駝e人張嘴就來,勸自己就不敢心頭繞一繞。說到底,你們比老夫執(zhí)著多了。老夫圖什么,自然是圖自個兒樂意唄。老夫不虧欠任何人,也不曾害過性命,可是這天下多少人沒有被人勸說過???老夫就且倚老賣老,將每個都煩一煩?!?p> 這番話,讓破卓爾忍不住瞥了眼田老頭臉上的傷疤,心中百感交集。不管田老頭有沒有目的或秘密,但這一路走得真切,絕不亞于和白爺爺?shù)南嗵?。思及于此,胸膛深淵里的那團濃霧便作散了去。
“你看看,這些混蛋,哪個值得你勸說?!敝窀铜h(huán)指一圈?!皞€個都是自甘墮落的混蛋,無藥可就了,反正救起來也是個混蛋,你老何苦呢?朽木不可雕也,要是個個都安分守己,還能有今天?你見過哪個常態(tài)的生命滯留原地,竭盡全力只為能滯留不變?實話告訴你吧,都是不愿意再費力了,也都知道前面沒有自己的路了,不想再受那秩序的苦?,F(xiàn)在是能快活一日就賺一日,就大家這點茍延殘喘的力氣,興許等下就斷氣了。反正那時候來了,誰也逃不了,真是塵歸塵土歸土啊。大伙自然哪來的也就哪兒去,也不知道許久之后還有沒有多余的狗屎運氣,再生出什么東西來。不過那時,大概也記不得自己做過人也做過鬼,當(dāng)然也記不得你了,所以閉嘴吧,你說不累,我耳朵都長繭了?!?p> “就是,老不死的,酒肆有什么不好?誰都管不了,輸?shù)粢磺校膊贿^是自己的,就算是廢個干凈也無妨,反正不會牽連誰,還擔(dān)心個屁啊?!闭f這話的是人群里看起來像管事的男人發(fā)聲,轉(zhuǎn)身便對著圍繞賭桌或站或坐的男人們,放開喉嚨吆喝起來?!皝砜?,買定離手!今日有酒今日醉,今日有賭今日博,何況明日何其多,算來計去一場空,天長地久何稀罕,惟有無牽又無掛。”
“你是荷官,自是如此說。然墮落是無能的一個借口罷了,你們啊,真是活生生浪費了生命。過去已過去,多想無濟于事。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不虧欠任何人,只虧欠了你們自己。是你們放不下執(zhí)念啊。執(zhí)念太深,雖可成就大業(yè),然則更易走火入魔,而不自知?!崩先藫u動著白須,連連惋惜,轉(zhuǎn)身加入賭局。
旋即,破卓爾想起了討論信念和執(zhí)念的區(qū)別時,老怪物說過;“深沉的執(zhí)念,就像影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