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定縣的更聲在卯時敲響,它西邊的一百多里外,奴水湖宛若一輪明月被細細地繡在山谷之中。晨曦為它披上輕紗,柔和地罩在南定關(guān)的面頰;數(shù)十年的休戰(zhàn),讓這位長眠的戰(zhàn)將也生出了寧靜的木棉清香。
越州在一百三十年前正式并入原國版圖,但七十八年前的原、杞兩國之戰(zhàn),將世代聚居于此的百姓都卷入了鮮血、野蠻、暴力與仇恨之中,不少百族人出逃,蟄居在如今的毛州、石州,以及杞國境內(nèi)的藤部、燕部、鹿族一帶。
朝廷為平定戰(zhàn)爭,將西北戰(zhàn)神調(diào)來南定鎮(zhèn)守,又往杞國選派了數(shù)位和親公主,甚至還與如今的譙國達成同盟,百族勢力也在此之中失去了無數(shù)族人。二十年后,雙方終于停戰(zhàn),立下奴水之盟。此后,南定關(guān)由百、漢士兵一齊戍守,這也是原國唯一一座擁有兩位大將鎮(zhèn)守的關(guān)城。
如今的兩位守關(guān)將軍,一位是出自中州將門的大都尉何勁充,一位則是來自侗族歲氏的二都尉歲陽。兩人雖只共事三年,摩擦卻不小,除了越州兵戶出身的漢族士兵仍保持中立,軍中早已分為兩個陣營。
“劉叔,你說這次又是因為什么?”一位與玉子長相相似的青年人,趁著穿鞋子的空隙,悄聲問向一旁的老兵。
劉同嘆氣,可千萬別再有士兵受罰了。他沒理會安慶裕的問題,而是頻頻朝外望去,遲遲不見楊副將的身影。
“叔?”
“……得了得了,別問了。只管看好自己人,千萬別出頭?!?p> 唉,別說影子了,就連副將身旁的小卒都沒瞄著。劉同收回目光,系好軍靴,反復(fù)叮囑帳中的幾人。然后,在號聲再次吹響前,就快速地往校場跑去了。
貴子在一旁著急抱怨道:“坡子怎么這么慢!平日吃得最多,關(guān)鍵時候力氣都白長!”
“行了行了……”
“可別被攔住了……”
“要是還丁娃那孩子受罰,我非宰了那幫崽子……”
“嗚————”
號角聲再次響起,五六個人立馬停住嘰里呱啦,腳一出營帳,就都是一副威嚴端正的軍人模樣。
而校場之內(nèi),未等全軍來齊,比武就已經(jīng)開始。
士兵們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是大都尉,另一人則是他手下的徐副將。而二都尉、楊副將,皆不見蹤影,百族士兵的陣列也因此有些騷亂。
一記狠辣而果決的拳,從徐副亞民臉邊擦過,他心中警鈴大響,腳向后退去。可那毫不留情的老道拳頭如雨砸下。他放棄退讓,開始認真反擊。
這眼花繚亂又招招致命的招式叫底下的兵卒看入了迷,有些膽子大的、和上峰關(guān)系好的忍不住拍手叫好。
可,是因為天氣炎熱嗎?何經(jīng)充沒了來往對抗的耐心。
他一個回身,挑起一把鋒利的長槍,以十成氣力甩出。紅纓槍以破竹之勢,直直往徐副將的胸口疾馳——
護心甲胄用力一擋,發(fā)出沉悶又刺耳的聲響。徐亞民手握槍桿,紅纓在空中回旋,他側(cè)身,手肘下壓,雙腳如磐石,穩(wěn)穩(wěn)踩地。
然而,未等他再次發(fā)起進攻,電光火石之間,萬人驚呼。
一支從斜后方刺來的利箭沒入后心,第二支被挑起的紅纓槍破甲胄而入,皮肉開綻,血光飛濺。
“老徐——”
“軍醫(yī)!軍醫(yī)!”
圍觀的刀筆吏拍案而起,瞳孔大睜:“……你你你……他……”
他對上了何經(jīng)充嗜血的眼,消了聲音。
徐副將……可是上京委派的都尉屬官!
三軍嘩然,躁動不止。
徐亞民側(cè)臥在地,紅纓槍冰冷的尖刃穿透身體,斜立于沙場之上;而他后心的箭矢,箭羽森然,“越”之一字在日光下越愈發(fā)冷冽。
長風(fēng)而過,軍旗獵獵——
何經(jīng)充站上高臺,雙指指向箭矢發(fā)出的地方,一位年輕的戎裝男子端坐馬背,盔甲掩映下,看不清如何面容。
“徐亞民通敵叛國,本都尉已親自斬殺。即日起,余耀明,暫領(lǐng)大都尉副將一職。違令者,死——”
……
楊老副將是傍晚時分才回到軍中的,因為去接他的士兵竟稀里糊涂地在野外睡了大半天。劉同一見到老副將歸來,立馬迎上:“楊老,今日……發(fā)餉了……”
“多少?”老人家面容肅穆,白發(fā)蒼蒼,目光卻炯然、威嚴。
“我們六兩,他們四兩?!?p> 聞言,楊延右眼微斂。
劉同低頭,攤開自己的餉銀:“千歲長都已經(jīng)發(fā)完……我悄悄問過聿千、虎子他們,確實是四兩。而且……上午就有許多人不滿,要求見歲將軍,但……將軍不在,徐副將……”
楊延臉色冷凝。
先是百族士兵在奴水湖西失蹤,接著便有人在瑙山發(fā)現(xiàn)血跡;如今,更是斬殺副將、提拔余家人。何勁充,何家滿門忠烈的聲望盡折你手!
楊老沉著臉交代了幾句,便去了百族營帳。
“楊老說啥了?”劉同一回帳篷,其他四人便圍了過來。
“楊老讓我們先把口袋里的二兩銀子留下,若是有難處,留下一兩也好,日后也許有用。他還囑咐我們不要鬧事,近日巡邏更要加強警戒……平日里多讓著些百族弟兄,防著‘生人’。”“生人”二字,頗有意指。
眾人聞言,眉頭皆是一跳;交換了目光后,彼此不約而同地略過最后四字。
貴子點頭,擔(dān)憂道:“我們那是肯定的,但其他人……”
“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總帶著偏見。”
“……楊老是打算讓我們讓出一兩餉銀給百族?”一旁的鄧山猜測道。
他的話一出,營帳內(nèi)就沉默了。
都是普通軍戶,現(xiàn)下又遇上了這樣的局勢……軍戶,軍戶,男人的命就是如此了,可家里的老小妻兒,怎能再受苦楚?
一邊是劍撥弩張的家國局勢,一邊是等著銀子為戰(zhàn)時做好萬全準(zhǔn)備的血骨親人,他們這樣普通的男人,肩膀再再寬厚,也彎了脊背。
唉……文德十五年,文德十五年啊,高宗怎么不再活久一些?
莫將軍,莫將軍,那位叫百、漢兩家皆信服的仁義大將,怎么就去了呢?
……莫都尉,要還是那莫家三子做越州都尉,會不會就是另一番天地?
不止是這一營帳的茅山村幾人在腦海里胡亂想象,就連百族營帳里的老兵也都皺著眉盯著帳頂咬牙切齒。莫都尉,莫都尉,您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