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來到通畫樓,華涼見到的并非絳絳,而是云色。
雪白的磚瓦上,一把劍深插其中,那男子抑或女子悠然而靠,仰頸望著遠空的日食,那是最寒冷的地方,也是最絕望的地方。
無盡空洞之中,一口氣吹出,世間便是漫天飛雪,他討厭這個景色,紙筆之間上寫的卻是最多的字,只因他想看透其中深藏的命運。
然而今日,望向屋頂?shù)牡谝谎?,他竟覺得,那雙幽深的眸里糅著的雪色與他是如此相稱,有種靜止的美。
感應到來人,云色緩緩垂眸,“何人?”
“博冠城,百言華涼?!比A涼輕輕一揖手,“拜訪絳絳姑娘?!?p> “姑娘重傷不見客。”
“在下不信?!?p> “滾。”音色一如朦朧,低平無伏,沉如死水,那雙眼望了過來,像一瞬刺入了瞳孔。
華涼不由自主顫了一下。
這人當真恐怖,難怪能斬殺五棄強者。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在下只是來討個說法?!?p> “心知肚明?你是何人?”
華涼張了張嘴,一時啞了口。
“華涼,道你一聲君子,是給你面子,沒想你竟趁本小姐重傷之際來襲,當真以為我朝中無人了?咳咳咳咳……”無語間,填滿怒意的話音由遠及近,伴著虛弱的咳聲大門吱呀打開。
絳絳俏臉怒意蓬發(fā),拄著一只杖,拖著孱弱身子蹣跚走出,那一身不變的紅卻仿佛退去了熱烈,宛如奄奄將息的火苗彈指即滅。
“絳絳姑娘。”華涼見她這模樣,只怔了怔,撇嘴嗤笑,“姑娘不去唱戲當真可惜了?!?p> “華涼……”絳絳看著他,忽輕嘆口氣,明媚眸中泛起一層同情的波瀾,若老友傷懷,“自從本小姐敗了之后,聽說找你麻煩的很多,而今日你的門前更是開滿傳說中的望夜花,想必你是為此而來,可你找我來有何用?奇跡發(fā)生在你身上,所以,奉勸你交出所悟之字,免了紛擾?!?p> “本君沒悟任何字,反而你,就此結(jié)束這把戲?!?p> “書生,看本小姐拜過你一次的份上,你別欺人太甚!”絳絳眉尖上挑,掛起曾經(jīng)的高傲,抬起拐杖指向他的鼻子,“不交字就趕緊滾,本小姐還要養(yǎng)傷,沒空閑聊?!?p> 說完,不等人干脆轉(zhuǎn)身進了樓中,隨之,一聲巨大的摔門聲代表著她的囂張與情緒。
華涼氣極,胸口劇伏,但他終歸是弱者身份,他又能怎樣?有云色在外,他連教訓的資格都沒有。
“吾來助你。”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伴著如浪陰寒滾滾沖入腦際,猝而將他淹沒……
華涼緩緩抬頭。
云色虛游的眼神凝定,他感覺下方之人變了。
這樣的念頭剛閃過,一陣獵獵衫聲劃過空氣,剎那,短促,如最鋒利的刀、最致命的輕語掠過心口。
下一刻,云色振劍而出,切向那聲音。
“呼——”
有什么輕輕吹過,臉頰掠過一絲微涼,云色近距離對上了書生的眼睛,那里面卷著凄冽的風,如無數(shù)幽魂嘶號,鋒利、撕裂、可怖,是已經(jīng)死去的氣息,幽晦與強大勃發(fā),沒了方才的清風浩然。
“吾天門曾開,奈何墮入死門,天意讓你殘缺之命為祭?!?p> 云色的劍切過那風,切過空無一物,風被震成了碎片,鉆入了體內(nèi),化作刺人的寒意,融入血液,一瞬將他凍結(jié)……
“原來如此?!?p> 寒意忽而退去,云色頭一暈,身子軟了下去。
華涼清醒,便見一個黑影墜下,他下意識伸出了手,拉住了那身子。
像一片云忽然揉入了掌心,輕盈柔軟,云色撞進了他懷里,一陣清芳盈鼻,“女……子?”
云色一驚,下意識一掌拍出,卻如沒了骨頭一樣拍在華涼胸口,像極了嗔怒。
華涼莫名沒有放開,兩人的身體隨風雪下墜著,短短的距離,對視的眼眸卻如延長了萬年……
他心想,除絳絳外,怕是第一次看穿了面具下的這個強者,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你要看到什么時候?”
“啊……抱歉姑娘。”這才感覺到懷中的劇烈掙扎,兩人已落了地,他松開了手,揖揖一拜。
云色彈了彈衣襟,面不改色,“百言書生得了命運真字,果然強大,本君都已敗在你手,這四棄之下怕是已無幾人是你對手了?!?p> “姑娘在說什么?我何時敗得你?”回想方才情景,華涼腦中頓時陷入一片混沌。
只是忽然清醒,這云色姑娘就在懷中,其間想必的確發(fā)生了什么。
“本君與故謙虛偽之人無甚話說。”說完拂袖轉(zhuǎn)身。
“哎,我……”華涼想繼續(xù)反駁,胸口卻同時升起一種異樣。
“這是什么???”近乎激動的疑惑從階梯處傳來……
“鏗啷,鏗啷~”手腕浸入某種冰涼感,華涼低下頭去,不知何時,他的腕間竟多了一截鎖鏈。
鎖鏈青隱幽幽,似虛若實,被力拉著,懸于半空,中間虛無,唯另一頭纏在云色腕上……
這是……何物?
“華涼,你對本君做了什么?”冷森森的聲音吹入耳里。
“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我怎知?”華涼扯了扯鎖鏈,那邊云色頓感腕間一震,幾聲清響。
……
云色一敗并遭奇異鎖鏈禁錮之事,再次讓華涼成為“眾矢之的”。
天空日遮漸滿,空氣里透出一種奇異的冷,雪,逐漸蔓延向整座龐阿城。
蓮骨山上,蓮花上的字還在衍化,筆筆愈發(fā)精簡,似有消失跡象……
這讓參悟之人頓生一種焦急之感,于是理所當然的,眾人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回華涼身上,聞他連敗絳絳與云色,加之禁錮云色,更是相信這悟字傳言。
否則一個人怎么可能突然實力驟增?
那座廢墟樣的宅子再被十幾人圍起,混亂的氣勢融撞,聚成低云壓在上空,翻滾著氣運的紅潮,凝而不散。
雪色嗚咽凜冽。
“火種于毀滅中誕生,這句話竟是應在了這里,恭喜華兄,成為真命之人,本君旁邊有處大宅子已收拾好,華兄若移居當為佳處。”
“華涼,你將字悟出,可不代表就是天命之人,敢不敢將字交出,現(xiàn)于我等同參?”
“華涼,本君不為別的,若你是天命,就趕快祭你的字,停了這場災難之雪?!?p> 司柏立于人群外圍,欣賞著這出大戲,這正是他想看到的,以報當日阻攔之仇。
不過,那腕上的鎖鏈……難道是天門鎖……?
不影響行動,卻牽連著兩個人,唯有斬斷,天門方開,他若要開天門擇君,也必須找到這樣兩個人,只是一直還未出現(xiàn)。
云色說她見到了天門劍……
五百年前的人物,藏的秘密果然不少,這些時日為了對付這個人,他查了不少其人的過往,如今看來,這人果然掌握了打開天門的方法……
“既然爾等好奇,那便一觀吧?!比A涼掃視人群一眼,緩緩執(zhí)玉筆于空,巍巍云端,無風蠕動,一縷縷光芒投射而下,那光幽黃柔轉(zhuǎn),似無形命線被抽離而出,冥冥之音入魂,司柏只覺一震暈眩流過眉間,天地顫動間,無數(shù)光芒匯成古老的篆字——
它蒙著一層詭異的灰暗,又透出無邊的威嚴,就如上方浩瀚的云海,縹緲而沉重。
“是死字!”人群之中,立即傳來驚呼,繼而憤怒,“華涼,你當真以為是蒼天不成,還敢賜人生死命數(shù)!?”
“賻鴻,方才不還一副悲天憫人的嘴臉,如今卻懼了?”華涼清正剛嚴的面上浮出明顯的嘲色,“這便是天賜之字,敢接嗎?”
說著,便是隨意一揮手,小小死字緩緩壓下,眾人只覺似有一片巨大陰影壓向心頭。
死字是華涼的禁忌之字,代表著絕對的死亡命運,若是被蓋上那死亡烙印,那即無法逃避,必死無疑。
當然,代天奪命必受代價,損耗氣運與壽元,而為了保持神秘與恐怖,這其中利弊便只有華涼自己知曉了。
“諸君不靠近一點,怎么反倒退了?可要仔細瞧瞧這蒼天之語,為什么是死字呢,諸君可明白了?因為火種誕生于毀滅,不————是嗎?”隨著話一字字吐出,死字亦隨之越來越低,速度隨之加快。
有人剛要出招破字,他立即又開口,“看來有人迫不及待想與死亡糾纏了。”
“真是小瞧你了。”司柏遺憾嘖了聲。
他握了握拳頭,一團雷光滋滋點亮在掌心,天威匯聚成球,爆裂跳躍中,他一掌推出,轟向那詭異的死字。
罡烈天威撞上那片陰影,沒有巨大的動靜,雷光瞬間撕裂了那看似強大的死字,散成零零灰燼,隨著雪花幽幽飄下……
眾人皆一愣,方知死字如此脆弱。
華涼面色一白,一股冷氣竄入身體,許久才稍稍緩和,他平定氣息,瞥了一眼西南某處,“渾渾天威如刀,還真是有人敢觸碰禁忌?!?p> 收回視線,他冷眼注視著灰燼落下,悄無聲息融入一些人的體內(nèi),“可惜了,聊勝于無吧?!?p> “大家小心這些死亡灰燼?!庇腥藢σ暽狭怂难劬Γ茄凵裰泻某靶εc冷漠,讓他很快察覺到其中異樣,大喊出來。
“啊?”眾人皆爆開力量與氣勢,將灰燼紛紛碾碎。
“華涼,受死吧!”
……
華涼沒有死,反而那些粘上了灰燼的劍士,或多或少掛了彩,或是直接死在華涼劍下,無一例外、逃脫。
死字之可怕,可見一般,若直接被字直接烙印上,沒有誰能擺脫死亡的來臨。
死字恐怖,但代天改命,代價終究是要付的,氣運被生生削了一層,身上受了不輕不重的傷。
“我華涼忠于大淵,自豪于這文明長存,其亙不變,你們這些人卻生要把本君逼向?qū)锩?,既如此,就都留在這里吧?!?p> 華涼壓制氣運抽離的冰冷痛苦,立于廢墟之上,青衫墨血,鎖鏈清鳴,裂袍如割,殘美里滲著絲絲殺氣,他冷笑看著這十一人,緩緩執(zhí)筆于上,準備重書死字。
“華涼,你當真要做的如此絕?”
“你們呢,做的就不夠絕?是要本君的字,還是要本君的命?這死字是否還要再書一遍,一直再死人,還有誰仍看不透?”
眾劍士一時沉默,的確,為了這虛無縹緲的火種他們不信命定之數(shù),一直在爭取,卻一直在恐懼,一直在死人,終無所獲。
若非心中各自的執(zhí)念、堅持,和一種不甘的貪婪,怕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了,但真的沒有什么比命還重要。
“這火種看來的確與本君無緣,在下告辭?!?p> “告辭。”
“技不如人,告辭?!?p> 司柏眼看著一場死斗就這樣不了了之,這圍攻的過程他看得很痛快,但結(jié)果卻不如人意。
說來目的不過是為了引出天門劍,沒出現(xiàn)就說明計劃失敗了。
如今看來,只能從華涼手腕上的天門鎖入手了。
他是開門之人,自是有斬斷這虛無鎖鏈的劍。
待劍士一個個離開,司柏現(xiàn)出身來。
“華涼,多日不見。”
“司柏?”華涼握了握手中玉筆,華光縈轉(zhuǎn)巡回,“司大人果然手段強大,輕易破了在下的字。”
“過獎?!彼景剌p揖手,“只是不想劍士們平白無故丟了性命?!?p> “哼,那日可沒瞧出來,莫非你也是來奪什么字的?”
“錯。”司柏搖搖手指,“本君是來幫你的?!?p> 他低垂視線,移到他腕間的奇異鎖鏈上。
華涼愣了一愣,皺起眉,隨著他的視線看向手腕,“你識得這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