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工廠

　　父親在小鎮(zhèn)南邊的化肥廠上班。這個化肥廠算是我們這里比較大的一家國營企業(yè)，生產(chǎn)一種叫碳酸氫銨的化肥。印象里，這種碳酸氫銨化肥是一種像白糖一樣的白色結(jié)晶粉末，有一股刺鼻的氨氣味兒?；恃b在米袋大小的塑料編織袋子里，一袋有五六十斤重。這種化肥放時間長了，就會變得和石塊一樣硬，但是不影響使用?；首冇埠?，農(nóng)民就用錘子把它砸碎，灑到玉米地里。人們都說這種化肥的營養(yǎng)特別豐富，我們這里方言叫（勁兒特別大），撒到玉米地里，玉米就蹭蹭的快速長高。

　　碳酸氫銨的分子式為NH4HCO3，制造這種化肥需要二氧化碳和氨水。原材料主要來源就是煤炭。從外地，主要是山西運來煤炭，先是經(jīng)過粉碎車間把煤炭粉碎。忘記了粉碎車間的樣子，只記得那里有一條很長很長的黑色膠皮傳送帶，工人們用大鐵鍬把煤扔到傳送帶上。

　　下一個車間是煤球車間，負責把已經(jīng)粉碎的煤炭制成圓圓的黑煤球。煤球車間在工廠的外圍，緊挨著高高的圍墻。我和弟弟經(jīng)常在圍墻邊玩耍，等待著父親下班。意識里有一面灰黑色的高大墻面，墻角堆積著小山一樣高的煤球。墻面的高處有一盞照明燈，圓形的反光罩直徑有30cm左右，工業(yè)燈泡發(fā)射出刺眼的光芒，讓骯臟的工廠無處躲藏。夜晚，這光芒吸引無數(shù)的飛蛾前來朝拜，它們圍繞著燈光飛舞著，舉行屬于它們那個世界的祭祀儀式。這些飛蛾飛累了，就會停在灰黑色的墻面上，它們是白色的，如巨大的蝴蝶，肥肥的肚子，絨絨的翅膀，細長的觸須。我和弟弟好奇地想去抓住它們玩耍，爸爸阻止了我和弟弟，說那是美國白蛾，有毒，白蛾身上毛絨沾到身上會過敏。我總覺得這白蛾和蠶蛹變成的白蛾有些像，甚至就是一個樣子。在東北，蠶蛹變成的蛾是可以炒著吃的。摘掉蠶蛾的翅膀，放到油里炸，一會兒就散發(fā)出蛋白質(zhì)的香味兒，咬起來，脆脆的，香香的，是極少可以吃到的美味。我總是覺得工廠墻面上的美國白蛾就是蠶蛾，要把它們抓住炒熟吃，每每父親都阻止了我的愚蠢行為。

　　這些煤球會送到造氣車間，好像是造二氧化碳，記不太清楚了。我的記憶里，造氣車間是一座陰森恐怖的魔鬼城堡。那是一棟六七層樓高的紅磚樓房，由于長時間的粉塵侵蝕，整棟樓的內(nèi)外磚墻都變成了黑灰色，墻上掛著厚厚的粉塵，地上也是鋪滿厚厚的粉塵，腳踏上去，粉塵就如幽靈蕩漾在空中尋找它們的附身之所。。。。。。在樓的中央是幾十米巨人一樣高，圓柱形的碩大鍋爐。鍋爐的頂部開口是放煤球的，底部是一個倒圓錐形，底部圓錐體頂有閥門可以打開，用來排放燒剩的煤球殘渣。

　　車間的工人們穿著藍色的粗布勞動服，頭上戴著防塵帽，像電影中日本鬼子帶的帽子，臉上扣著防塵面具，防塵面具的樣子和電影中防毒面具差不多。每個工人的臉上都是黑黑的粉塵，粉塵浸在眼睛周圍，形成如鬼魅的黑眼圈。就像舊社會的流浪漢，又像地獄中的鬼魂。摘下防塵面具，張嘴嘿嘿一笑，黑暗中就飄來兩排雪白的牙齒。

　　在造氣車間的一樓有一個直徑一米多，深近一人高的圓柱形大坑?？永锓胖粋€圓柱形大鐵斗子，鐵斗子上栓著長長的鐵鏈，鐵鏈子一直通到頂樓最上層的滑輪。工人們用鐵鍬把煤球裝到鐵斗子里，摁動按鈕，鐵鏈子就晃晃悠悠地拽著鐵斗子慢慢升到樓房最頂層。在上升過程中，裝滿煤球的鐵斗子會撒落一些煤球，工人就跳到大坑里，用鐵鍬把撒落的煤球鏟出來。每每看到工人跳到坑里鏟煤球，我的心就不由得緊張起來，特別特別擔心上面的大鐵斗子落下來砸到他。

　　爬到造氣車間的頂樓，要經(jīng)過長長的樓梯，那個樓梯也是我的噩夢之一。樓梯是鐵板焊接的，黑色的鐵板上有一些鱗狀的凸起用以防滑。上下兩層鐵板之間有很寬的空隙，每次我都害怕從空隙里滑落下去。每爬一次樓，踩著一層層鐵板，就像去魔鬼城堡的最高層去找尋大boss。

　　終于爬到頂樓，看到了魔鬼的真面目。大鍋爐的頂端慢慢打開，仿佛開啟了地獄之門，從一樓裝滿煤球的大鐵斗子升到鍋爐的正上方，嘩啦一下把一鐵斗子的煤球傾瀉到鍋爐黑暗的洞口。

　　我猛然發(fā)現(xiàn)，這不就是但丁在《神曲》中描寫的地獄嗎？《神曲》中的地獄也是一個倒立的圓錐形，一如這碩大的鍋爐。煤球們在這幾十米高鍋爐中焚燒著，煎熬著，慢慢下陷，最終來到一樓倒圓錐形的地獄底部。工人們拿著兩米多長的鐵釬子打開鍋爐底部，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漏出滿眼燒得通紅發(fā)亮的煤炭，地獄底部之門打開了，就像把一個火山口倒著立在天上。閥門打開的一瞬間，工人們快速后退，害怕炙熱的煤炭把自己燙傷。接著，用長鐵釬子把灰燼捅下來，大團的灰燼冒著黑煙掉落在地上，猶如垂死的火焰怪獸散發(fā)著它的余威。

　　在巨大鍋爐的隔壁是控制鍋爐制造二氧化碳等氣體的控制室?？刂剖依镆慌排藕谏鼭{的長條形鐵質(zhì)推桿，圓形如汽車方向盤的巨大閥門，還有各種圓形小儀表。儀表的表盤是白色的，黑色和紅色的指針在表盤上來回擺動，制造著緊張氣氛。這里就像海上巨輪的船長室，車間主任就是船長，背著手，查看著儀表的數(shù)據(jù)，指揮著操作員搬動推桿和閥門。操作員就是大副，操縱著鍋爐巨獸吞噬煤球們，排出氣體。這里是造氣車間的核心，一如在游戲中遇見一個巨大恐怖的怪獸，你通過層層關卡，打敗了很多小boss，來到巨獸的心臟，卻發(fā)現(xiàn)控制這猛獸的竟然是一個個矮小的人類生物。

　　造氣車間制造的二氧化碳等氣體通過長長的管道輸送到壓縮車間，壓縮機把氣體加壓液化，再送到合成車間合成碳酸氫銨化肥。走在這些灰黑色的車間廠房之間，猶如走在最終幻想的魔晄都市。到處都是包裹著保溫棉的管道，這些管道沿著樓房外墻，橫空架在道路上方，又通向高高的造氣塔。“嗤。。。。。?！钡囊宦暎敋夤艿赖拈y門發(fā)出高亢的長鳴，一股白氣從閥門中噴薄而出。不遠處，高聳入云的煙囪冒著白煙，像一根放大的大人們抽的煙草，煙霧滾滾上升，漸漸地和天上的云融為一體。整個工廠就是一個龐大怪獸，它趴在田野里酣然入睡，打著呼嚕，不一會兒鼻子中竄出一股氣體。車間樓房就是它的軀體，輸氣管道是它的血管，大鍋爐是它的心臟，樓房窗戶是它無數(shù)的眼睛。。。。。。

　　這個龐大的工廠怪物雖然丑陋，讓我恐懼，但是有一個車間是我非常喜歡的，就是氨氣車間。氨氣車間和其它車間一樣灰黑色的樓房，九曲回腸的輸氣管道。走在車間附近，一股濃重的氨水味彌漫在空氣中，讓人禁不住咳嗽起來。氨氣車間有制冷設備，用于生產(chǎn)化肥。這些制冷設備還有一個神奇功能——制造冰棍，這個化肥廠竟然能自己制造冰棍。在那個年代，冰棍是夏天人們降溫消暑的奢侈品。只有在三伏的大熱天，大人們才舍得花幾分錢給小孩子買上幾根冰棍吃。那個時代的冰棍都一個樣子，就是一個白色的長條形冰塊，里面插著一根木片方便握持。小孩子手里拿著冰棍兒，小心的用舌頭舔著，甜甜的，冰冰的。舍不得用牙齒去咬，這么好吃的東西要慢慢品嘗。最關鍵的，化肥廠的冰棍是免費的，是工廠發(fā)給工人的降溫福利，工人們可以拿著工廠發(fā)的冰棍票去氨氣車間領冰棍吃。哦！天啊！這對于我們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兒！爸爸領著我，手里拿著家里的暖水瓶來到氨氣車間，遞上冰棍票，就有人把冰棍裝滿暖壺。這是爸爸的工廠帶給我唯二的幸福記憶。

　　遠遠望去，工廠的最東側(cè)，有一個占地幾百平米形如帝王陵寢的黑色圓丘。圓丘的下半部分是十幾米高，灰白色圓柱形混凝土主體，頂部是黑色鋼鐵圓弧形的穹頂。這個碩大的圓丘是化肥廠的標志之一。是用來儲存制造化肥氣體的儲氣罐。有一天，驟然響起一聲驚心動魄的悶雷，次聲波震得心臟發(fā)慌。大人們都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望向儲氣罐的方向，巨大儲氣罐的穹頂不見了，只剩下半部分的水泥主體，像一個被割去頭顱的巨人。儲氣罐發(fā)生了爆炸，瞬間釋放的爆炸波把幾萬斤重的穹頂掀到數(shù)百米之外的田野里。

　　工廠東北，墻外是農(nóng)民的玉米地。紅磚圍墻和玉米地之間是一條小水溝，緊挨著小水溝有一條狹窄的田埂土路。夏天，玉米長得比人還要高，一顆顆玉米桿緊挨著，像士兵的隊列一樣整齊。寬大的綠色玉米葉子填補了玉米桿之間的縫隙，星點的陽光透過玉米葉子之間的空隙投射到泥土之上。大片的玉米猶如原始森林，呼喚著潛伏在人類意識心海深處的狂野本性。

　　小小的河溝，不僅灌溉了莊稼，也滋潤了圍墻外的野草。沿著河溝生長著普通的茅草、薺薺菜、車輪菜、灰菜、馬錢子。。。。。。還有我愛吃的黑天天。那個年代很難吃到水果，可是身體需要營養(yǎng)啊。饑餓感驅(qū)使著我到處尋找食物，填充缺乏維生素和糖份的軀體。于是，黑天天這種野生的漿果就代替了水果，成為我的美食。黑天天葉子很少，筆直的根莖頂端生長著一個個黑珍珠般的漿果。我一顆顆的摘下來，直接塞進嘴里，咬一口，滋水溢滿口腔，只有微微的甜味，不是那么好吃，但是也足以安撫我饑餓的靈魂。

　　工廠的鐵大門打開了，一頭怪獸冒著搖曳的白氣慢慢從晨霧中顯現(xiàn)，那是運送煤球殘渣的大卡車。制造化肥每天都會燃燒很多煤球，產(chǎn)生大量煤渣，這些煤球渣子用卡車傾瀉在工廠門前的空地上。這時，一群小孩子就會蜂擁而上。一手拿著小筐，一手拿著鐵絲制作的小耙子，快速地在煤球渣子堆中翻動。完全燃燒盡的煤球是灰白色的，一捏就碎成粉末。沒有完全燃燒的煤球還有一些黑色，捏著有些發(fā)硬。我們用小鐵耙子飛速地扒拉出那些還有些許黑色的煤球，裝進小筐里，顧不得新出爐的煤球渣子還散發(fā)著燙人的熱量。尋找到那些未燃燒盡的煤球的心情，就如找到寶藏一樣開心?；氐郊依铮衙呵蛏系陌谆以业?，剩下的黑色部分煤球就可以燒火做飯，取暖了。煤球在廚房的小鐵爐子中燃燒著，冒著淡藍色的火苗。撿來的這些煤球可以為家里省下一大筆開支。煤球的主要化學成分是碳，如果和空氣的氧氣充分結(jié)合燃燒，產(chǎn)生的是二氧化碳。但是如果遇到陰天，氣壓低，煤球不能充分燃燒，就會產(chǎn)生有毒的一氧化碳。爸爸媽媽時刻提醒我們自己在家燒爐子時，一定要注意通風，聽說有人因為燒煤球?qū)е乱谎趸贾卸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