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刻章之人
下午回了府，江北渚在抄手游廊下想事，碰巧遇到一臉沮喪的林羨陽進了院子。他少見這少年這般沉悶，隨口問道：“何事令你這般郁結(jié)？”
林羨陽走到他身邊雙手搭在欄桿上撐著腦袋，看著庭中魚缸懨懨答道：“翰林院的老師說金陵有一刻章能手，便讓我替他找人刻一枚私章送人，可是我剛剛?cè)ち四侨耍瑓s被告知那人不見了?！闭f罷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你說這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不見了！真令人郁結(jié)...”
江北渚聞言卻心下一愣，腦海里一個念頭閃過...
問了林羨陽那刻章之人在哪任職，匆匆打馬去了那鋪子。
待他去了那鋪子了解到那人消失的時間后，他已經(jīng)能斷定這白虎紋必然與那刻章之人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這批私兵由江南押運到金陵碼頭，被人檢舉爆出，金陵乃寧國侯府與西廠提督鎮(zhèn)守，那人定不敢私下將這批兵器帶走，但又怕查出些什么，倉促之下必定會選擇栽贓他人，而金陵城中能夠這般財大氣粗地置辦整整五艘船的私兵之人，只有寧國侯府。
將軍府已沒落，六部在西廠和御史的監(jiān)察下更是沒那本事，但寧國侯府與鎮(zhèn)守太監(jiān)各守一方，相互牽制，自然是更有嫌疑。
但是栽贓必須在三司會審前完成，若是會審前還沒栽贓出去，那么兵器就會移交上京三司，屆時東廠錦衣衛(wèi)等各大勢力參與進來，那就是真正的沒了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所以時間非常緊迫！來不及從私窯中再拿一柄刻好白虎紋的兵器送到金陵，所以只能從金陵城中現(xiàn)找一名刻印能手來作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跟在江北渚身邊南下的林羨陽正好也要尋一刻印能手。
這巧合簡直是上天刻意這樣安排的一般，故這其中微小的一點聯(lián)系，被江北渚準確地捕捉到了。
鋪子前，他正欲上馬，忽然看到西廠一隊巡衛(wèi)太監(jiān)正在巡邏。
聽上午那戶部尚書說西廠只派了幾個人去圍了府，江北渚暗自思忖，那咸溫和寧國侯府各執(zhí)一方，竟沒有趁此機會落井下石，莫非這其中另有隱情？
于是轉(zhuǎn)頭便上去找那西廠太監(jiān)，托他帶個話，那太監(jiān)只當(dāng)是哪兒來的人不守規(guī)矩，正欲推他。
江北渚亮出了上京下達的戶部牌子。
那太監(jiān)見到牌子，當(dāng)即面上一變，畢恭畢敬為他傳話去了。
京城的官兒他可惹不起，況且也只是傳個話，說不準真有什么要事，耽誤了可是要掉腦袋的！隨即鞭子不要命似的地抽在馬屁股上。
織造局里，咸溫正看著今年進貢的料子呢，忽然一小太監(jiān)進來說門外有個巡衛(wèi)說有要事相報，咸溫手里捏著料子看那花紋，隨意問道：“什么要事??？不是寧國侯府帶兵起勢就行。”
那太監(jiān)一臉恭敬道：“那公公說事關(guān)上邊兒?！?p> 咸溫詫異抬頭：“上邊兒？讓他進來?！?p> 那太監(jiān)畢恭畢敬去帶人。
那巡衛(wèi)進了門腦袋抵著地先叩了個頭，他平時哪有機會見著這些祖宗老爺啊。
咸溫問道：“如實招來?！?p> 那巡衛(wèi)一五一十將事稟報，咸溫心下拿不準主意，叫人賞了他便去請示雨亭瀾。
雨亭瀾一聽說江北渚，心里一愣，他倒是知道此人南下查政來了，又聽咸溫說事關(guān)寧國侯府，想了想，準備親自前去和他見面。
咸溫詫異，心道督公此番行事頗不似他作風(fēng)，為何管起那寧國侯府的閑事來了。
江北渚在河邊等著那巡衛(wèi)，只見一穿圓領(lǐng)袍中年男子請他到對面酒樓相見。他卻只覺這男子面容略有熟悉之感，卻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片刻便到了酒樓二樓，打開一雅間，江北渚走進，待他看清窗前那坐下的人，頭腦一清，那男子不正是雨亭瀾身邊常年跟著的侍衛(wèi)嗎，只是現(xiàn)在多了兩綹胡子。
雨亭瀾示意他坐，也不跟他廢話；“聽說江大人有事關(guān)寧國侯府的消息？”
江北渚拿不定他對寧國侯府存著什么心思，思忖間試探問道：“正是，如今寧國侯府被圍，雨公公又現(xiàn)身金陵，莫不是？”
雨亭瀾嗤笑一聲：“我對他那點兵沒什么想法，你大可直說?！?p> 江北渚見他不似作偽，開口問道：“聽聞那兵器上某一把刻有未銷毀完的白虎紋？”
“正是，曾經(jīng)的白虎軍，如今的金陵駐軍?！?p> 雨亭瀾咽下一口茶問道：“你察覺那虎紋有問題？”心下卻是詫異他是如何猜出的。
江北渚只拿了一枚章給他看，雨亭瀾接過看了半晌，“你的意思是那虎紋是這刻章的刻上去的？”
“不錯，我也是偶然得知，”遂他將林羨陽尋那刻章之人的事講與他聽，雨亭瀾暗自算了算時辰，正好對上。
那白虎紋刻的仿若剛鑄造時便刻上去般，著實讓人難以尋到漏洞，只有刻印高手才有如此功力。
“快要過去十二個時辰了，那刻章之人說是回老家，但是那般精明之人準是聞到了風(fēng)聲躲了起來，或是早已被滅口。”江北渚不免說道，頗有白費功夫的意思。
雨亭瀾勾了勾唇，
“只要找到了人，管他是死是活，這事都有轉(zhuǎn)圜之機?！庇晖懳⑽Ⅴ久加值溃骸澳憧纱_定此事與那刻章之人有關(guān)？”
“如今還有更好的辦法么？”江北渚反問。
雨亭瀾默然，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若真的移交了上京三司，屆時，上京黨派紛爭不斷，寧國侯府的安危就真的難以保證了...
“雨公公為何要幫那寧國侯府？”
江北渚有些不解，堂堂東廠提督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為何這般上心洗清寧國侯府的嫌疑。
雨亭瀾知他起了疑心，只道：“鎮(zhèn)國將軍和寧遠侯皆是保家衛(wèi)國之勇將，此番卻為人陷害，圣上難免憂心，我乃為圣上辦事，自然要為圣上分憂。”
江北渚面上贊他替君分憂，此番奔波著實可敬，心下卻依舊存疑，若是趁機將兩府兵力架空豈不更為穩(wěn)妥？
實在不知這雨亭瀾是何心思...
只見雨亭瀾喚了盛北進來，也沒避著他，命盛北去取那人用過的物什，領(lǐng)著西廠訓(xùn)養(yǎng)的偵策衛(wèi)和巡犬，展開了全城及近郊各條道路的搜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兩日之內(nèi)必須找到。
江北渚忽覺面前的人頓時氣場陰肅駭人，只覺此刻才領(lǐng)略了東西廠督公的真正權(quán)力威勢，心下暗想果然不愧為天子鷹犬，怪不得錦衣衛(wèi)被東廠狠狠壓著，薛行川比之的確是遜色了些。
他看一眼飲茶的雨亭瀾，掩下眸中深意，若是能將此人拉攏...
雨亭瀾道：“若你摘清寧國侯府嫌疑，往后我可幫你一次?！?p> 江北渚暗自思慮，觀他表情，似乎與寧國侯府頗有來往，嘴上也不推辭拱手道：“如此，便多謝公公美意了?！?p> 雨亭瀾點點頭也不多說，便下了樓。
待他走后，江北渚抿一口茶隨意看向窗外，半晌后起身下了樓。
如今他只等雨亭瀾將人找到，便可交由督察院洗清兩府嫌疑。
希望，這條線索是正確的罷...
鎮(zhèn)國將軍府，
半夜被圍已令人惶恐，待看清是錦衣衛(wèi)和西廠的人，頓時院中女眷嚇得半條命都沒了，當(dāng)年剿滅前太子黨羽便是如今這般動作，天子一怒血流成河，怎能令人不懼。
這代的將軍府已無可挑大梁之輩，只有一將軍次子大著膽子上前詢問，那錦衣衛(wèi)千戶只冷笑道兩府暗藏私兵，乃謀逆大罪，過幾日便要押送上京三司會審。
院中之人頃刻間嚇得暈的暈，哭的哭，一片哀嚎。
反觀寧國侯府，寧遠侯會審時就知道這事沖著自己而來，當(dāng)即便上交兵符接受三司查辦，圍府的西廠太監(jiān)也受了上級指示，并未多加為難。
內(nèi)院正廳，一家四口坐在廳中交談。
丘如欽見氛圍壓抑，打趣道：“昨日還在查那私兵為誰所持，今日倒是查到自己頭上來了，著實好笑?！?p> 寧遠侯也是沒料到，竟然在自己的管轄之內(nèi)出了這等禍事。
丘如煙在一旁安慰母親，拿眼瞅著自家哥哥，如今遭此大禍，不知能否平安度過，自家爹爹自然不會是那謀逆之人，在朝中明明都已如此讓步竟還遭人陷害。
她攥緊帕子，只覺這官海深不可測，沒想到自己十四歲生辰，竟迎來侯府一朝禍事，她倒希望不過這生辰，安安穩(wěn)穩(wěn)不遭遇此等禍事也罷！
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會審商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仍拿不出結(jié)果來，若是真扣上了謀逆的帽子，寧國侯府手里金陵二十萬駐軍指不定一個不慎，頃刻間便能將這座城鏟平。
實在不敢妄下定論，如此只能等上京的詔書下達，移交京城三司和內(nèi)閣才敢下定論。
江北渚一直在旁聽他們議事，雖然他乃戶部，但因入了閣，三司不敢怠慢，剛好給他行了方便，那督察院左右御史乃李彥的人，與他也算說得上話，所以也算是知道了當(dāng)下大致形勢。
他在院子里看著傍晚的天色，上京的詔書算上最快的腳程也要約莫兩日才到達，所以他只能等雨亭瀾兩日之內(nèi)能找著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那批兵器應(yīng)是落入了兵部之手，他得回京好好與林大人算算賬，下半年的軍費開支，自然要少幾成...
傍晚，
雨亭瀾進了織造局。
咸溫挑了此批最好的料子上呈給他，雨亭瀾一雙手緩緩撫摸上面的紋理，點頭應(yīng)允。按照以往規(guī)矩，給太妃和皇上進獻最好的東西，如今后宮無妃嬪，金貴面料用得少，其余便由織造局運到上京分配各司制作春衣繡件等。
不一會兒，盛北領(lǐng)著兩人進了屋。
雨亭瀾面無表情看跪在地上的兩人，一手扣著桌上茶杯，一手放在腿上，聽他們自己回稟。
左邊那太監(jiān)一臉驚恐不斷磕頭道：“祖宗饒命，奴婢確實不知為何織造局船里會夾著那些東西，船是從杭州行過來的，經(jīng)過層層盤查，偏偏在金陵出了事，奴..奴婢求祖宗繞命...祖宗饒命！奴婢確實不知?。 ?p> 咸溫在一旁坐著，手心全是汗。
雨亭瀾看另一人不說，話抬抬下巴問道：“你為何不說話？”
左邊那太監(jiān)聞言抖了抖身子。
“抬起頭來?！?p> 那太監(jiān)從地上抬頭，唇色隱隱發(fā)白，但那一張臉卻叫旁邊的盛北微愣，這小太監(jiān)生的一張好標志的臉蛋兒。
雨亭瀾將手從茶杯上收回，兩手攏在袖子里，他似乎明白了點。
“你說。”
那太監(jiān)看了看咸溫一眼，緩緩叩頭強裝鎮(zhèn)定道：“啟稟老祖宗，是奴婢之過，奴婢有一晚著了涼，恰逢當(dāng)晚當(dāng)值，未親自去巡船，才教人鉆了空子。”
雨亭瀾不說話，堂中一片寂靜，半晌他看向廳外院子。
“小溫子?！?p> “奴才在！”咸溫忙跪下叩首。
“你跟了我多久了?！?p> “回督公，十年了?！?p> 雨亭瀾起身走過跪著的三人，站在門口看著院子里的池子，里面有幾尾錦鯉躲在蓮下。
“十年了，織造局每年采辦東西從未出過差錯，你知道為什么嗎?！?p> ——咸溫后背一寒！什么事都瞞不過他！
忙跪著走到他腳邊狠狠磕頭，一臉悔意道：“是祖宗護著才未出錯！奴才知錯了！是奴才昏了頭，祖宗罰奴才可以，切莫氣壞了祖宗身子！也莫要將小溫子調(diào)離祖宗身邊兒！”
在雨亭瀾身邊辦事的太監(jiān)都明白，出了天大的事兒只要雨亭瀾護著，便可高枕無憂，若是他對你失了心，那便如那離了水的魚，頃刻間便會死亡！
雨亭瀾轉(zhuǎn)身看著他，“說吧。”
咸溫一五一十將個中緣由說了。
原來右邊兒那人根本不是太監(jiān)，是一尋常人家少年。
一個月前在街上被那左邊兒的太監(jiān)給綁架了，千里迢迢把人送到咸溫榻上，就為了能在咸溫眼皮子底下夾帶點兒商戶買賣的東西，從中牟利。
其實每年都會有點兒這方面兒的私求，只要貢品不出大亂子皆可無事，可這次竟然被人下了套，鬧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如今自然是要問罪的。
那左邊的太監(jiān)當(dāng)即被拖了下去，片刻慘叫聲響起，過了一瞬便沒了聲兒。
“兩日之內(nèi)找到那刻章之人，此事便可揭過。”
雨亭瀾擺擺手，到底是年紀大了，不似少時那般心硬了。
咸溫忙磕頭謝恩，親自又帶了一隊西廠的侍衛(wèi)去尋人，如今他頭掛在那人身上，自是比誰都用心。
不過十幾歲的孩子，只怪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便被人從杭州綁來了金陵。
雨亭瀾吩咐盛北派人將這少年送回家中，并給了他一筆銀子，便回了內(nèi)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