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阿木木

　　恕瑞瑪?shù)蹏?jīng)是一個繁榮昌盛的文明，坐落于一片廣袤的沙漠之中。在發(fā)展與繁榮的時代過后，閃亮的都城分崩離析，整個帝國也化為廢墟。后來的幾千年間，恕瑞瑪?shù)奈羧諛s光從歷史故事變成了神話傳說和宗教信仰，流傳在四散漂泊的幸存者后裔中。

　　大多數(shù)生活在恕瑞瑪?shù)挠文辆用穸急仨氃谶@片無情的土地上尋找基本的生存物資。有些守在少數(shù)幾片綠洲周圍的小型哨站里。其余則靠著盜獵帝國廢墟下埋藏的財(cái)富，或是承接雇傭兵契約為生。為了活命狗茍蠅營，最后葬身于黃沙之中?，F(xiàn)在，各個部族開始蠢蠢欲動，因?yàn)樯衬闹行膫鱽砹溯p語：恕瑞瑪之城已經(jīng)再次崛起。

　　在遠(yuǎn)古的恕瑞瑪，有一個孤獨(dú)而又憂郁的靈魂，阿木木。他在世間游蕩，只為找到一個朋友。他遭受了一種遠(yuǎn)古的巫術(shù)詛咒，注定忍受永世的孤單，因?yàn)楸凰|碰就意味著死亡，被他愛憐就意味著蹂躪。所有自稱見過阿木木的人都說他是一具活生生的死尸，身材矮小，通體捆綁著青灰色的繃帶。世人圍繞阿木木編造了許多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和史詩傳奇，世代傳頌了很長時間，以至于沒人能分得清哪些是真相哪些是幻想。

　　恕瑞瑪?shù)慕橙藗儗τ谝恍┨囟ǖ氖挛镆庖姺浅＝y(tǒng)一，比如，晨風(fēng)永遠(yuǎn)向西吹、新月之夜吃太多是兇兆、最大的寶藏永遠(yuǎn)埋藏在最沉重的巖石下。然而，他們始終無法統(tǒng)一意見的，是關(guān)于阿木木的故事。

　　最常聽說的故事里，阿木木是恕瑞瑪開國皇室家族的成員，但這個家族染上了一種疾病，導(dǎo)致血肉以恐怖的速度腐爛凋零。作為家族中最年輕的孩子，阿木木被隔離在他自己的寢宮里，只有一個宮女隔著墻聽他哭泣，于是他與這位宮女成為了朋友。她會為他講述宮中的大事小情，還有自己祖母如何擁有神秘的力量，為這位孤獨(dú)的皇子送去些許慰藉。

　　一天早晨，宮女帶來了噩耗，阿木木的最后一位哥哥去世了，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成為恕瑞瑪皇帝。宮女知道阿木木只能獨(dú)自承擔(dān)這一噩耗，悲傷涌上心頭，她打開了寢宮的門鎖，沖進(jìn)去當(dāng)面安慰他。阿木木忘情地抱住了她，但就在他們相互觸碰到的同時，他驚訝地退了回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將家族的厄運(yùn)降到了她身上。

　　宮女去世以后，她的祖母對這位年輕的皇帝施放了一道扭曲的枯萎詛咒。在她眼里，阿木木的行為等同于謀殺。后來她的詛咒靈驗(yàn)了，阿木木被永遠(yuǎn)困在了病痛折磨的那一瞬間，就像一只蚱蜢被裹在了蜂蜜琥珀中一般。

　　第二種最常聽說的故事講述的是另一位皇子，不過這是一位放縱于乖戾胡鬧、殘忍無情、殺人取樂的皇子，在這個故事中，阿木木在孩童時期就登基成為恕瑞瑪?shù)蹏幕实?，他?jiān)信自己是太陽的寵兒，并要求所有臣民都將他奉為神明頂禮膜拜。

　　后來，阿木木決定尋找傳說中的“昂戈之眼”，這是一件古老的圣物，被埋藏在一座鍍金的墓穴之中，據(jù)說只要懷著一顆堅(jiān)定無畏之心看它一眼，就能獲得永生。阿木木開始了多年的尋寶之旅，他帶著許多奴隸，扛著他穿過迷宮般的墓穴，舍命送死觸發(fā)機(jī)關(guān)以便讓皇帝暢通無阻。最終阿木木找到了那扇金色的巨石拱門，隨后數(shù)十名石匠辛苦勞作，打開了封閉已久的石門。

　　年輕的皇帝沖了進(jìn)去，懷著決心與“昂戈之眼”對視，這時他的奴隸們抓住了機(jī)會，封死了他身后的石門。有人說這位少年皇帝在黑暗中煎熬了數(shù)年，孤獨(dú)感讓他發(fā)瘋，開始抓撓自己的皮膚，然后又不得不用繃帶包扎。他的生命的確受到了“昂戈之眼”的賜福，在對自己過去罪孽的冥想和反省之中不老不死，但這種賜福也是一把雙刃劍，因?yàn)樗瑫r也被詛咒永世孤獨(dú)。很久以后，經(jīng)過連續(xù)的強(qiáng)烈地震，墓穴的地基被動搖破碎，這位皇帝終于逃了出來，對于自己與世隔絕的時間毫無概念，只想著要彌補(bǔ)自己曾經(jīng)對生命造成的痛苦折磨。

　　還有一個關(guān)于阿木木的故事，說他是恕瑞瑪?shù)谝蝗我彩亲詈笠蝗蔚募s德爾統(tǒng)治者，他相信人性本善。為了用真憑實(shí)據(jù)反駁那些詆毀他的人，他發(fā)誓以乞丐的身份活下去，直到自己交到一位真正的朋友，以此說服帝國居民，他們約德爾人也會在恕瑞瑪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在所不辭。

　　雖然有無數(shù)人在這位蓬頭垢面的約德爾人身邊經(jīng)過，但卻沒有任何一個愿意停下來伸出援手。阿木木只能徒增悲傷，最后心碎地死去。但他的死還不是終結(jié)，因?yàn)橛腥税l(fā)誓說看到這名約德爾人依然在沙漠中徘徊，永世搜尋著能讓他重拾對人性的信心的那個人。

　　雖然這些故事各有千秋，但都有一些共同點(diǎn)。無論故事中的情形是怎樣的，阿木木最后都以一種空虛落魄的狀態(tài)死亡，隨后經(jīng)受永世的孤獨(dú)和寂寞。他注定要永遠(yuǎn)尋找伙伴，但他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詛咒，他的觸碰意味著死亡。在那些最漫長的冬夜，家家戶戶都必須將火燒到最旺，與此同時，殤之木乃伊的啜泣會在沙漠中時隱時現(xiàn)，絕望無助，講述他永遠(yuǎn)都無法體會到友情的慰藉。

　　無論阿木木在尋找什么––是贖罪、還是親人、抑或只是單純的善意之舉––有一件事是像晨風(fēng)西吹一樣確定的：他依然還在尋找。

　　“諸神大怒，地動山搖。裂谷鴻溝破八荒，”年邁的卡爾墩開始講故事了，篝火映著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熬褪沁@樣一條裂谷，引來一位年輕人尋寶冒險(xiǎn)。他找到了一個開口，一座古墓的入口，只有犬首人才知道這扇門被塵封了多久。這個年輕人需要撫養(yǎng)兒女，需要討好妻子，所以他冒險(xiǎn)前進(jìn)，因?yàn)檫@個機(jī)遇實(shí)在太誘人?！?p>　　大人和孩子都開始聚攏過來，以便聽清這位老者的故事。他們都很疲倦–那一天他們走了很遠(yuǎn)的路，而恕瑞瑪?shù)牧胰諒膩矶疾涣羧魏吻槊妯C但是卡爾墩開口講故事實(shí)屬難得。他們?nèi)脊o了肩上的斗篷，擠走了寒夜，靠近了篝火。

　　“墓穴中的空氣很涼爽，終于可以避開外面的炙熱高溫了。年輕人點(diǎn)起了火把，火光映出的影子在他面前舞動。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時刻防范著陷阱。他很窮，但他不傻?！?p>　　“墓穴里的墻壁都是光滑的黑曜石，篆刻著古代的文字和圖像。他讀不懂–他是個粗人–但是他開始研究這些圖畫?！?p>　　“他看到了一位小皇子，雙腿交叉坐在太陽圓盤上，下面由一群仆人托舉著，他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他面前堆放著裝滿金幣財(cái)寶的寶箱，穿著奇特的異鄉(xiāng)使節(jié)們正在彎腰鞠躬，呈上貢品。”

　　“他繼續(xù)看其他的石刻畫，微笑的皇子再次出現(xiàn)在畫中，這一次他行走在自己的子民中間，他們?nèi)及杨^僅僅貼在地面上。男孩頭頂?shù)幕使谏涑鎏柊愕墓饷ⅰ！?p>　　“在這些圖畫中，有一幅的前方擺放了一尊小金像。就這一枚金像的價值，已超過他十輩子才敢企及的財(cái)富總和了。年輕人拿起金像，滑入自己的布兜中?！?p>　　“他不想逗留。他知道很快就會有其他人到達(dá)這里。而當(dāng)他們真的到達(dá)的時候，他最好已經(jīng)離開了。貪婪會讓最偉大的人變成蠢蛋，而他非常清楚，其他人會毫不猶豫地為了那尊金像而讓他流血–不僅是金像，還有更深處的所有財(cái)富。這個年輕人雖然有許多毛病，但他并不貪財(cái)。他覺得已經(jīng)沒必要繼續(xù)深入了。剩下的寶藏就留給其他人吧。”

　　“他在離開古墓之前看了一眼最后一幅畫。畫中那位小皇子死掉了，靜靜地躺在靈柩上。最靠近他的那些人在哭泣，但是遠(yuǎn)處的人們卻在歡呼。他究竟是被人愛戴？還是一名暴君？他無從得知?！?p>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了一個聲音：一個在黑暗中讓他渾身顫抖的聲音?！?p>　　“他環(huán)顧四周，雙眼睜到最大，將火把高舉在前方。可是空無一物?！?p>　　“‘誰在那？’他說。但是得到的回答是一片寂靜?！?p>　　“年輕人搖了搖頭。‘只不過是風(fēng)而已，你個蠢貨，’他心想。‘是風(fēng)而已。’”

　　“然后他又聽到了同樣的聲音，這一次更加清晰了。在古墓更深處的黑暗中，一個孩子正在哭泣?！?p>　　“如果換成其他任何地方，他的父愛本性都會驅(qū)使他尋找聲音的來源。但是在這里，在黑暗的古墓之中？”

　　“他想要逃跑，但他最后沒有逃跑?？奁穆曇魮軇恿怂男南?。哭聲中充滿了悲慘和哀傷。”

　　“有沒有可能這座古墓還有另外一個入口？萬一真是一個小男孩走進(jìn)了古墓然后迷路了呢？”

　　“他將火把高高舉起，向前躡手躡腳地前進(jìn)?？蘼曔€在繼續(xù)，在黑暗之中微弱地回蕩著?！?p>　　“他來到了一個更寬敞的墓室門口，地面漆黑，反光強(qiáng)烈。墓室里面的黃金器物和嵌滿珠寶的墻壁在火光中閃閃發(fā)亮。他小心地進(jìn)入了這間墓室。”

　　“他猛然抽回了腿，因?yàn)樗哪_后跟還沒著地，就在地面上激起了好幾圈波紋。這是水。地面上不是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全是水。”

　　“他半跪下來，舀起一捧水送到嘴邊。他立刻吐了出去。這是咸水！在這里！恕瑞瑪?shù)男呐K地帶，距離最近的海洋也有一千里！”

　　“他再次聽到了男孩的哭泣，現(xiàn)在更近了。”

　　“他將火把舉到眼前，年輕人借著火光的邊緣瞥見了一個人影?？瓷先ニ坪跏且粋€孩子，背對著他坐在那里?！?p>　　“他謹(jǐn)慎地走進(jìn)了墓室里。地面上的水并不深。他脖子后的汗毛全都直立起來，恐懼充滿了他的胸膛，但他依然沒有轉(zhuǎn)身逃跑。”

　　“‘你迷路了嗎？’他問道，同時緩緩地靠近?！闶窃趺吹竭@里來的？’”

　　“那個人影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不過他倒是開口說話了?！?p>　　“‘我…我不記得了?！f。他的聲音在年輕人身邊回蕩了許久，在墓室墻上反彈出許多層回音。男孩的口音非常古老，他的措辭也很奇怪，但是能聽得懂?！也挥浀梦沂钦l了?！?p>　　“‘別擔(dān)心，孩子，’年輕人說?！磺卸紩玫摹！?p>　　“他更靠近了一些，面前的人影終于顯露出來。他驚慌地瞪大了雙眼。”

　　“他面前的人影是一尊鑲滿瑪瑙的金像，就是一座金像。它并不是哭聲的來源，也不是男孩聲音的來源?！?p>　　“這時，一只小手，干燥的小手，抓住了他?！?p>　　聽眾里面最年幼的孩子抽了一口氣，瞪大了他的眼睛。其他孩子則壯著膽子哄笑起來。年邁的卡爾墩也微笑起來，嘴里一顆金牙在篝火中映出金光。然后，他繼續(xù)講了下去。

　　“年輕人低頭望去。他身邊站著一個纏滿了亞麻繃帶的尸體，正是畫中的那位小皇子。雖然這位僵尸男孩滿臉都纏著裹尸布，但是從他空洞的眼窩中還是透射出了一縷昏暗、鬼魅的幽光?！边@位僵尸男孩捉住了年輕人的手。

　　“‘你能做我的朋友嗎？’小男孩問道，他的聲音被繃帶捂在了嘴里，含糊不清?！?p>　　“年輕人突然向后傾倒，掙脫了那個孩子的抓握。年輕人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胳膊：他的手已經(jīng)開始凋零枯萎，變成了黑色，不斷地皺縮干癟。這消耗生命的短暫觸碰正在沿著他的胳膊向上爬?！?p>　　“他轉(zhuǎn)身逃跑。在他的驚恐和忙亂中，他丟掉了燈籠?；鸸獾M(jìn)了淚之湖中發(fā)出嘶嘶聲，隨后黑暗降臨。不過，他依然能夠依稀辨別出前方微弱的日光。他向光亮跑去，窮途末路，跌跌撞撞，與此同時，消耗生命的枯萎依然在朝著他的心臟進(jìn)發(fā)?！?p>　　“當(dāng)時，他覺得那個僵尸男孩隨時都有可能抓住他，但是這并沒有發(fā)生。他感覺自己經(jīng)歷了永世，但事實(shí)上可能只過了幾次心跳的時間，隨后他沖出了黑暗，再次回到了沙漠的酷熱之中。”

　　“‘對不起，’一個凄涼的聲音在他背后縈繞?！也皇枪室獾?。’”

　　“至此，阿木木之墓出土?！笨柖照f?！敖┦泻⒅匾娞烊?。”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不是真的！”一個孩子大聲喊，這是最年長的一個，可能剛才的那段沉默讓他感到不安。

　　“阿木木是真的！”最小的孩子說。“他在四處徘徊，想要找到一個朋友！”

　　“他是真的，但他不是個男孩，”另一個孩子說?！八莻€約德爾人！”

　　卡爾墩笑了起來，用力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拐棍站了起來。

　　“我是個老頭子了，我們明天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他說?！耙呀?jīng)過了我睡覺的時間了?！?p>　　聽眾們開始散開，微笑著低聲交談，但有一個孩子沒有走。她盯著卡爾墩，眼睛一眨不眨。

　　“爺爺，”她說。“你這只胳膊是怎么沒的？”

　　年邁的卡爾頓看了看自己肩膀以下這條空洞的袖子，對著小女孩咧嘴一笑。

　　“晚安，小寶寶。”他一邊說一邊眨了眨眼。